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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你,多心:空氣人形
Journal Jan. 21, 2010
二零壹零年一月二十一日 觀影札記
by JClittlespy
看看妳,多心:Air Doll 空氣人形 (Kuki Ningyo)
I went to watch “Air Doll”(空氣人形) this morning. The film is directed by Hirokazu Kore-eda(是枝裕和), who also directed “Nobody Knows”(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 and “Still Walking”(橫山家之味),both of which I have seen and felt for. What originally appealed to me about this film was the scoring of it by World’s End Girlfriend. I’ve always loved WEG for their open, spacious soundscape. Katsuhiko Maeda’s(前田勝彥, aka World’s End Girlfriend)sound, though dark and moody sometimes, often suggests a fantasy world, a wonderland falling yesterday. I have seen the live performance of WEG a few years back, and still remember shivering with a mixed feeling of cold, excitement and pleasure when embraced in the soundscape they produced. Maybe it was the nostalgic lament that evoked my déjà vu. Another thing appealed to me about this film was Bae Doo-Na(裴斗娜), the lead actress of the film. She is probably one of the most versatile actresses in Korea, if I may say so. Like many have said, she is no classical screen beauty, but in Tom Mes’ beautifully put words, “she combines such contradictory traits as innocence, eroticism, cuteness, vulnerability, and inhuman outlandishness.”
今天早上去看了《空氣人形》,是枝裕和導演的片,同樣是他導演的《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橫山家之味》,兩部我看過都頗有感受。最初吸引我注意《空氣人形》的是電影配樂,它的配樂由World’s End Girlfriend擔綱。我一直很喜愛WEG作品音景的開闊空間感。前田勝彥(也就是World’s End Girlfriend)的聲響雖然有時幽暗陰鬱,卻讓聽者心中浮現一個夢幻世界,一個消逝於昨日的幻境。幾年前我去聽過WEG的現場演出,現在依然記得當時環繞在他們創造出的音景中,因為一種混雜了蒼冷、激動、愉悅的感覺而不住顫抖。或許是鄉愁式的輓歌引發了我的既視感襲擊。這部片另一個吸引我注意的是女主角裴斗娜,如果問我的話,我會說她大概是我心目中面向最多元的韓國女演員。如同許多人認為,她並非典型的銀幕美女,但是,套用Tom Mes漂亮的形容,她結合了純真、情慾、可愛機靈、脆弱敏感和奇異非凡等衝突的特質。
Air doll, as a outright metaphor, tells a story of people who are empty inside and need to be filled by the presence and companionship of others. The camera wanders through a catalogue of quirks and foibles of people in a small town, taking the time to gaze at them, to the extent that it seems forget to make narrative sense. But the crystal-clear images by cinematographer Lee Ping-Bing(李屏賓)make so perfect lyrical sense, that they are really worth the time and patience to appreciate. Lee’s track shots of those local figures “who lead solitary existences like planets forever encircling their own orbits,” bring us to see the world with childlike curiosity. We become the Other to those people we gazed at. By watching them, we try to find or project the un-substitutable and in-disposable essence in them and in ourselves, echoing what the ailing old man who air doll befriended with said in the film: Life contains its own absence, which only the other can fill.
空氣人形,作為一個明顯的隱喻,訴說關於人們內在的空缺需要透過他人的存在與陪伴來填滿的故事。鏡頭在小鎮中一系列人們的怪癖與缺陷中漫步遊走,花時間耐心凝視,有時到了幾乎忘記敘事進展的地步,然而,攝影師李屏賓透明感的鏡頭畫面載滿情感詩意,很值得花時間和耐心去領會。攝影鏡頭跟隨地方上這些孤獨在自己軌道上旋轉的星球般的人物移動,引領我們以孩童的好奇心去觀看,從而成為這些我們凝視的人的他者,透過觀看他們,我們試圖在他們和我們自身找出或投射無法替代和不可丟棄的本質,呼應了片中空氣人形結交的生病老人所說的:生命包含了其本身的空缺,只有他人可以填注。
“When we look and look away, we reveal what we want and what we lack,” said Sheila Heti in an article about urban landscape. Why do we steal glances at people? What are we afraid we’ll see if we look into a stranger’s eye? If to really look into someone’s eyes is to acknowledge and recognize how the person is like you or everyone you know and love, then by looking you somehow become responsible for the person, just as you are responsible for yourself and those you love. This kind of engagement may be what we want and what we lack, but still, we look away, from ourselves and others, for it is often exhausting to sustain a heart so big. We breathe in, breathe out, and fail at keeping ourselves or others constantly filled. Once we look and be looked at, we grow hearts, just like the air doll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film. Once we have hearts there will always be the feeling of absence, the sadness of something missing, the nostalgic longing for something lost.
「當我們注視然後移開目光,便透露了有所求和有所欠缺。」這是Sheila Heti在一篇關於都市地景的文章中說道的一句話。我們為何總是偷瞥他人?我們害怕直視他人眼睛時會看見什麼?如果確實看進一個人的眼底是在確知並承認對方與我們自身或我們所愛的人們如何相像,那麼,透過注視,我們不知怎麼的就變得對那個人產生責任,就像我們對自己和自己所愛的人感覺有責任一樣。這樣的緊密關連可能是我們所求也是所欠缺的,但是,我們還是會對自己和他人別過頭不看,因為擁有並持續這麼大的一顆心是令人疲憊不堪的。我們吸進空氣、呼出空氣,永遠無法成功保持自己或他人滿足。一旦我們注視或被注視了,就多了心,就像空氣人形在電影開頭忽然有了心一樣。一旦我們多了心,就永遠會感覺到欠缺、感覺到失去的悲傷、感覺對失落之物的鄉愁渴望。
The essence that fills us may be so light so airy, and could be breathed out completely when the day comes, yet most of us seem never stop looking for something when looking into the eyes of others and our own. In the fairy tale of little mermaid, she is willing to give up her utopian life in the sea, her 300 years lifespan and her tongue, in exchange for legs so she can live the life of human and possibly gain a soul if the prince love her and marries her, for then a part of his soul will flow into her. What a foolish and risky choice. After all, the prince married another person and little mermaid die brokenhearted and dissolved into sea foam. Nevertheless, let’s not forget that little mermaid, thought body dissolved, has earn her own eternal soul for she had taken the time to strive with all her heart to love, for those who have heart and do not afraid to truly live and love will not cease to exist and will turn into eternal spirits, Daughters of Air.
At least, that’s how the story goes.
雖然填滿我們的那些東西本質可能如此輕盈飄渺,總有一天會完全被呼出殆盡,但是大多數人在看入自己和他人眼底時還是從不停止找尋什麼。在小美人魚的童話故事裡,小美人魚自願放棄她在海中烏托邦的生活,放棄她三百年的壽命和她的舌頭,只為了交換一雙腿,好讓她能活得像人類一樣,也交換她得到靈魂的可能性,然而只有王子愛她並與她結婚,王子的一部分靈魂才會注入她體內讓她得到靈魂。真是一個既傻又危險的選擇,畢竟,最後王子結婚的對象是另一個人,而小美人魚心碎的死去並且化為海中的泡沫了。儘管如此,但我們也不能忘記,小美人魚雖然身體消失了,終究卻因為她付出了時間,全心全意掙扎去愛,而得到了永恆的靈魂,因為擁有心並且不害怕真正去活去愛的人,就不會停止存在,而會轉化為永恆的空氣精靈。
至少,在故事裡是這麼說的。
2009年12月24日 星期四
伊恩.麥克尤恩 (Ian McEwan)的新小說
這是登在十二月七日《The New Yorker》上Ian McEwan的短篇小說,篇名是《The Use of Poetry》,我抱著看短篇的心情讀完以後才發現,其實這是摘錄自預計明年春天出版的《Solar》,雜誌把它當短篇來刊載,所以,大家把它當短篇小說看也別有一番風味囉。
《Solar》故事的男主角是個五十多歲的諾貝爾物理獎得主,他發現了用光來將水分離成氫和氧的人工光合作用法,從中生產能量,或許可以抵抗全球氣候變遷。他充滿野心,但十分自以為是,而且又胖又禿又花心 。在一個座談會上,他公開發表言論,認為男性在科學界人數多於女性跟性別歧視無關,純粹是因為男女大腦運作的差異造成,沒想到遭受學界和媒體大力抨擊…。
以下是以《The Use of Poetry》為篇名刊載的章節。
《詩的用處》
作者:伊恩.麥克尤恩 (Ian McEwan).
翻譯:JClittlespy
說麥可‧比爾德(Michael Beard)是獨子,沒有人會感到意外,他自己大概就會先承認學不會怎麼跟人稱兄道弟。麥可的母親安琪拉是個骨感的美人,對兒子十分溺愛,她溺愛的方式是透過食物。她熱愛餵牛奶,餵到超量。在麥可獲頒諾貝爾物理獎的四十多年前,他就已經先榮獲寇諾頓地方(譯注:Cold Norton,是位在英格蘭東部Essex郡的一個鄉村小鎮)舉辦的寶寶選秀賽六個月以下級冠軍。在二戰剛結束的艱苦時期,人們期盼擺脫配給制度,迎接豐饒時代的來臨,因此人們眼中漂亮嬰兒的主要典型是胖、有著邱吉爾式的雙下巴。當時是1947年,參加選秀的寶寶像冠軍瓜一樣接受展示和評選,而五個月大的麥可長相臃腫討喜,贏過了所有參賽者。然而,在當時的地方園遊會中,一個丈夫是股票經紀人的中產階級女性,丟著她擺蛋糕與酸甜醬的攤位不管,去幫她的孩子登記參加花俏的選秀,實在是不尋常的舉動。她一定早料到會贏,就像她後來聲稱自己一直知道麥可會拿到牛津的獎學金。麥可長大到可以吃一般食物時,安琪拉就和餵牛奶一樣全心全意為他作飯,這樣的熱誠在她後半生絲毫未減,六零年代中期,她雖然生病,卻還是報名藍帶廚藝學院的烹飪課程,只為了在麥可偶爾返鄉時,她能作些不同的料理。麥可的父親亨利,是個奉行兩素一葷的人,他討厭大蒜和橄欖油的味道。安琪拉和亨利結婚不久後,因為某些不得而知的原因,她收回了對丈夫的愛。她為兒子而活,而其畢生心血結晶顯然是:一個對廚藝佳又漂亮的女人有無盡渴望的胖男子。
亨利‧比爾德是個瘦子,留著八字鬍,棕色頭髮向後梳得油亮,他常穿的深色西裝和棕色毛呢看起來太大,在頸部尤其不合身。亨利讓小小一家子生活優渥,他愛兒子,但方式是當年常見的嚴父作風,與兒子甚少有肢體接觸。他從未擁抱過麥可,也很少親熱的搭麥可的肩,雖然如此,他不吝於給予麥可各種他認為合適的玩具:組合模型、化學實驗工具組、DIY無線電組、百科全書、模型飛機、軍事史書籍、地理學書籍、偉人傳記。亨利過去戰爭經歷豐富,先是作為步兵下級軍官,受派遣法國敦克爾克、北非、西西里島,後來升上中校,在諾曼地登陸的表現傑出獲頒勳章,他曾在德國納粹貝爾森集中營解放一週後抵達該地,並在二戰結束後駐紮柏林八個月。亨利和他那個世代的男性都不太談論自己的戰爭經歷,他享受平凡的戰後生活,享受平靜的日常事務和漸趨優渥的物質生活,他尤其珍視的是,這種生活少了危險——而這正是令戰後嬰兒潮世代感覺沉悶的原因。
1952年麥可五歲,此時四十歲的亨利‧比爾德,從倫敦的一間商業銀行辭職,回歸他的初衷——法律。他加入一家鄰近查姆斯福特(譯注:Chelmsford,是Essex郡的第二大鎮,與Cold Norton相距約十哩)的老事務所成為合夥人,直到他工作生涯結束前都沒離開過那兒。為了慶祝這個重大轉變,也為了慶祝不用再每天搭火車通勤至倫敦的利物浦街站,亨利買了一台二手的勞斯萊斯,這台淡藍色汽車後來陪伴他三十三年,直到他去逝為止。他的兒子麥可就愛他這樣擺闊慶祝,雖然麥可長大回想起來有些慚愧。作為一個小鎮事務律師,亨利每天致力於處理產權轉讓和遺囑認證,這種生活使他更趨平靜。週末時,亨利通常照顧他的玫瑰花、保養車子或者跟扶輪社友打高爾夫。他淡漠的把無愛婚姻當作為求平靜付出的代價。
從此,安琪拉‧比爾德開始一次又一次外遇,前後共十一年。然而,成長於這個家庭的麥可,青少年時期並沒有流露出忤逆或沈默不安的跡象,那時的他不太有觀察力、神經大條,下課後通常待在房間閱讀、製作或黏合東西,再長大一點時他開始把精神都花在看色情書刊和打手槍,最後則是變得只注意女孩子們,因此,直到安琪拉終於身心俱疲的回歸婚姻庇護,她那時已經十七歲的兒子也絲毫未覺。一直到安琪拉五十出頭歲,因為罹患乳癌將不久於人世,才讓兒子知道她的尋情歷險。安琪拉似乎覺得自己毀了兒子的童年,想要得到原諒,然而,兒子麥可這時離家到牛津唸書已將近兩年,滿腦子想的只有數學、物理學、女友們和喝酒作樂。當麥可來到眺望坎維島鹽沼工業區和泰晤士河南岸的大廈醫院十九樓單人房,母親從病榻向他坦白,他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然而,他已經夠成熟,知道自己如果告訴母親他根本沒察覺任何事,或說母親道歉的對象不該是他,甚至說自己實在無法想像任何超過三十歲的人有性生活,是在羞辱母親。於是,麥可緊握著母親的手來表達溫情,告訴她沒什麼原不原諒的。
事後,麥可開著車回老家,與父親喝了三杯臨睡的威士忌,衣服沒脫就倒在床上,他回想起母親告訴他的事情,這才明瞭母親創下何等紀錄——十一年內共十七個情夫。比爾德中校早在三十歲以前就嚐盡危險刺激,所以安琪拉也想要嚐嚐,她的情夫們對她來說就像對抗隆美爾的沙漠戰役,像諾曼地登陸,像柏林。安琪拉在病榻告訴麥可,要是沒有這些情夫,她會因自我厭惡而發瘋。雖說如此,她依舊感到自我厭惡,因為她認定自己對兒子造成傷害。麥可隔天又回到醫院,告訴費力執著他手的母親,他經歷了可能想見最快樂最有安全感的童年,他從來沒有感覺遭到忽視或懷疑母親的愛,也從來沒有吃得這麼好,而且,他以母親“對人生的胃口”為傲,希望可以效法她。這是麥可出生以來首度發表演說,這些真假參半的欺人之談,是他長這麼大說過最棒的話。六個星期後,安琪拉病逝。想當然爾,麥可對父親絕口不提母親的婚外情,但是,後來幾年他開車經過查姆斯福特或鄰近小鎮,都不免懷疑蹣跚走在人行道或是埋坐在巴士站旁的那些老傢伙們,是否是那十七個情夫之一。
以當年的標準來看,剛進牛津大學的麥可是個稀奇的年輕人。他那時已經跟兩個女孩上過床,他有自己的一輛莫里斯迷你車(Morris Minor),車平時停在考利路(Cowley Road)一個上鎖的車庫,而且,父親過去給他的零用錢遠比一般中學生標準多。麥可聰明、善交際、有主見,他不稀罕名校男學生,甚至有些看不起他們。他是那種有時惹惱人但沒他又不行的角色,總是在隊伍的前頭,擁有倫敦各重要賽事的門票,能在幾天內摸熟社交門路或地理捷徑。麥可看起來比十八歲老得多,他做事認真、條理分明、一絲不苟,甚至有本確實使用的案頭筆記本。因為他房裡有焊烙鐵,又懂得修理收音機、唱機,許多人找上他幫忙。當然,對於這些找他幫忙的人,他從不收取費用,當他自己有需要時,別人欠他人情,事情會方便得多。
到牛津安頓後沒幾週,麥可就交了個女朋友,女友名叫蘇珊‧達逖(Susan Doty),是個在當地私立女中就讀的“不良”少女。其他念數學或物理學的男生,大多是害羞封閉沒個性的類型,因此,麥可除了在實驗室和導師課,就盡量跟他們劃清界線。但是,麥可也不跟文藝氣息的人往來,那些人講話引經據典,麥可因為聽不懂而退避三舍。他偏好往來的對象是可以帶他進工作室的電機工程學生、地理系學生、動物學系學生、人類學系學生(尤其是那些已經在奇怪地區蹲過田野的)。麥可認識很多人,但是沒有比較親近的朋友。他稱不上受歡迎,但是頗出名,他時常被談論,頗有辦法,但有一些討人厭。
在牛津讀書的第二年接近尾聲時,麥可得知母親將不久人世,他正試圖接受這個事實,同時卻在間酒吧聽見旁人稱一個念牛津瑪格麗特夫人學堂(Lady Margaret Hall)的女生“不純潔”,他們用“不純潔”這個詞時充滿肯定,彷彿這是一種經過客觀判定的精確類別, 這女孩名叫梅西‧法爾莫(Maisie Farmer),她的鄉下名字加上旁人對她的形容,引發麥可的聯想,他想到一個大方的健壯姑娘,身上沾滿肥料的跨坐在牽引機上――然後就不再想了。學期結束時,麥可返家,母親去逝,整個夏天就在家裡與父親一同悼念、厭煩、麻木無言中過了,他們父子從未聊過彼此的感受,這時更是失去了溝通的語言。有一回,麥可看見父親在屋外花叢中深埋著頭檢視玫瑰,從那顫抖的肩膀,麥可發現原來父親在哭泣,他感覺困窘,不,簡直是嚇壞了,根本沒想到要走到父親身邊。另一個難以克服的溝通障礙,是麥可知道母親的婚外情,但是不清楚父親知不知情(他猜不知情)。
麥可在九月回到牛津,在環繞一個花園排列成半月形的破舊維多利亞式街區――公園鎮,租了個三樓房間。他每天走路去物理大樓上課,都必須走大學公園旁的狹窄巷道,經過那個“不純潔”女生念的學院前門,某天早晨,他一時興起,漫步到裡頭,從門房那裡證實那個叫梅西‧法爾莫的女孩確實存在。同一周內他又打聽到梅西是三年級學生,主修英文,然而,這些訊息沒有讓他失去興趣。麥可對她好奇了一兩天,接著工作和其他事情讓他又忘了梅西。直到十月底,麥可的一個朋友才在自然史博物館前把他介紹給梅西與另一個女生。
麥可起初有些失望,因為梅西和他想像的不同。梅西身材嬌小,簡直弱不禁風,有著深色眼睛、淡淡眉毛,非常漂亮,她說話聲音美妙、帶著點東倫敦腔,這在當時大學女生中是很罕見的。麥可回應梅西的詢問,說出自己的主修科目,梅西聽了臉色一沉,不久就與友人一同走開。兩天後,麥可碰巧遇上落單的梅西,便邀她一起去喝點東西,麥可句子都還沒說完,梅西就迅速的回絕,然而,麥可沒有感到意外,只對自己的自信程度感到驚訝。至於梅西,她看到的是什麼?是一個身材結實、看起來像會計師的認真傢伙,打著領帶(當時是1967年!),短髮旁分,還有要命的細節――外套胸口夾了一枝筆,而且還念科學――不值得研究、傻子才念的東西。梅西禮貌性的道別然後走開,但是麥可又跟上去問她隔天是否有空,或者後天,或者週末。梅西一連否決三次,於是,麥可機靈的說:「那『總有一天』有空嗎?」,梅西讓麥可的契而不捨給逗笑了,幾乎就要改變心意,但是她還是回道:「『沒有一天』會有空吧,你『沒有一天』行嗎?」,麥可回答:「那時候我沒空。」梅西又笑了,用她小巧像孩子的拳頭,在麥可胸襟上輕搥了嬌嗔的一拳,然後掉頭就走,留下麥可想著跟梅西之間有機會,認為梅西有幽默感,而自己遲早能讓梅西改變心意。
果真,麥可終究使她改變心意了。有人告訴麥可,梅西對約翰‧彌爾頓(John Milton)特別感興趣。去了解約翰‧彌爾頓所屬的時代,並沒有花麥可多少時間,麥可念的學院裡有個欠他人情的文學系學生(麥可幫他弄到Cream樂團的演唱會門票),他幫麥可講解了一小時約翰‧彌爾頓,告訴他該讀什麼、該思考什麼問題。麥可讀了《可慕斯》(“Comus”),驚訝於內容的荒唐;他也看完《李希達》(“Lycidas”)、《力士參孫》(“Samson Agonistes”)和《幽思的人》(“Il Penseroso”),認為有些部份頗生硬和瑣碎;他比較喜歡《失樂園》,而且和多數讀者一樣,在撒旦跟上帝派閥之間比較喜歡前者。他,名為麥可‧比爾德之人,背下所有他讀來聰慧且尤其鏗鏘有力的段落;他也讀了別人告訴他有關鍵重要性的一篇傳記和四篇論文。所有的閱讀工作花了麥可整整一星期。麥可隨口向特爾街一家古書店詢問有沒有初版的《失樂園》,結果差點被店家趕出去,於是他找上一個親切的老師,這個老師熟知古書買賣,麥可向他透漏自己打算給個女孩好印象,要送她某種特別的禮物,老師指示他到柯芬園(Coven Garden),結果麥可花了半學期的學費買了本十八世紀出版的《論出版自由》(“Areopagitica”)。在從柯芬園回牛津的火車上,麥可快速閱覽過書,結果其中一頁裂成兩半,於是他用透明膠帶黏合。(譯注:以上提及的書籍都是John Milton的著作,其生卒年1608-1674)
後來,麥可又假裝和梅西不期而遇,他等了兩個半小時,才在梅西的學院門口碰上她,麥可問能不能至少讓他陪著走過公園,梅西沒有拒絕。梅西那時身穿來自軍隊剩餘物資的厚大衣,大衣裡面是黃色羊毛衫,配上黑色格子裙和有奇怪銀色扣環的漆皮鞋,看起來比麥可印象中更美。走著走著,麥可禮貌的問起梅西的課業內容,她像是遇到鄉巴佬一樣,解釋說自己在寫報告,內容關於一個叫彌爾頓的著名十七世紀英國詩人。麥可要梅西更具體說她的報告內容,她照做了,於是麥可冒昧提出一個內行見解,梅西感覺驚訝,又說了更多。麥可為了闡明梅西的一些論點,引述彌爾頓的詩句“他自早晨/墜落到中午”,梅西緊接著完成“中午到降露之夕”,麥可又說起彌爾頓的童年和英國內戰,同時確保自己語氣不要太武斷,他談及的內容,某些部份梅西沒聽過而有興趣了解,她對這個詩人的生平所知甚少,那個時代的情況令人意外的不在她研究範圍內,於是麥可把話題導回她熟悉的領域,兩人引述更多喜歡的句子,麥可問梅西讀過哪些研究彌爾頓的學術論文,梅西回答的其中一些麥可也讀過,於是他不急不徐的透露出來。麥可事先瀏覽過一個參考書目,所以他能談及的遠超過他的閱讀範圍。梅西比麥可還討厭《可慕斯》,所以麥可只為這作品稍作辯護,然後就容許自己被駁倒。
後來,麥可提及《論出版自由》,講起這個作品跟現代政治的關係,此時梅西終於停下腳步,她意味深長的問道,一個科學家對彌爾頓了解這麼多做什麼,麥可以為自己露出馬腳,於是假裝有點給冒犯,說自己對所有知識都有興趣,學科之間劃分的存在只是方便、是歷史發展的偶然造成、是保守舊習未革新,麥可運用一些從念人類學或動物學的朋友那學來的話,來說明這個論點。這時,梅西雖然對物理學話題沒興趣,還是用首度帶有感情的語氣問起關於麥可個人的事,她問麥可家鄉在哪,麥可說埃賽克斯(Essex),而梅西竟然也是!她來自清福德市(Chingford)!這下麥可終於走運了,他抓住這個機會,邀梅西改天一起吃飯,梅西答應了。
那個十一月的下午,有薄霧、有陽光,兩人沿著切維爾河(Cherwell)走在彩虹橋旁,對麥可來說可看作他走向第一段婚姻的開始。三天後,麥可帶梅西去蘭道夫飯店(Randolph Hotel)晚餐,那之前,他又花了整整一天研究彌爾頓,那時他已經知道自己要專門研究光的物理學,以光為名的詩自然吸引他,他背下了最後十幾行詩句。喝到第二瓶酒時,麥可開始對梅西說起詩句的哀婉動人之處,一個眼盲者悲嘆著永遠看不見的東西,然後頌揚想像力的救贖,麥可手裡拿著酒杯,越過漿過直挺的桌布,對梅西吟誦詩句,最後念道“天上的光啊/ 以一切力量照耀我的內心、我心懷/ 煥發,在其中種下眼睛,所有彼處雲霧/ 淨除消散,讓我能看見並訴說/ 關於凡人目光無法看見之物。”麥可看見此時梅西眼眶湧出淚水,於是從椅子下拿出禮物——一七三八年牛皮裝訂本的《論出版自由》,梅西深受感動。一週後,麥可違例待在梅西房裡,當天下午他才以熾燙的焊烙鐵替她修好的唱機放著《胡椒軍曹》(譯注:披頭四1967年的專輯《胡椒軍曹的寂寞芳心具樂部》),兩人終於成為情侶。麥可變得厭惡“不純潔”這個影射梅西是公有物的詞,然而,梅西就是比他認識過的所有女孩更大膽狂放,在做愛方面更大方、敢嘗試,而且很會做牛排腰子餡餅。麥可認為自己墜入愛河了。
追求梅西對麥可來說是不輕易罷休、高度策劃的事業,這帶給他滿足感,也是他成長的轉捩點,讓他知道只要自己花一個禮拜唸書,即使是再聰明的大三文科學生,也無法把他視同那些他念數學和物理的同學。事情已經不同於以往了。雖然麥可用一星期研究彌爾頓,看來簡直像個冒牌貨,但是閱讀的漫長過程,他自認沒有遇到任何稍微挑戰智力的內容,沒有像他每天課堂內容那樣的困難程度。去蘭道夫飯店的那星期,麥可在上里奇純量(Ricci Scalar),他終於搞懂廣義相對論如何運用里奇純量,至少,他認為自己已經領會這個了不起的方程式,這個理論不再抽象,變得可以直接感受。他可以感覺到物質如何扭曲時空的一體結構,感覺時空結構影響物體的運動,感覺重力如何由空間曲率產生。麥可能夠花半小時盯著力場方程式棘手的術語跟符號,然後體會到愛因斯坦口中方程式“無以侖比的美”,和馬克斯‧玻恩為何說它是“人類究竟自然最偉大的成就。”
麥可認為,要達到他對科學的領會,就像在做很重的心智舉重――第一次試舉不可能成功。他和同學每天朝九晚五的上課、做實驗,試圖掌握一些想像可及最困難的東西;那些文科生為了一週兩次的指導課才在中午起床,麥可猜想那些文科生課堂討論的東西,任何人只需要半顆腦袋就足以了解。他已經讀過四篇研究彌爾頓最佳的論文,他很懂,然而那些文科生卻自以為比他優越,不過是一些愛睡懶覺的傢伙,自己以前竟然怕他們,以後再也不會了,自從麥可贏得梅西的芳心,他在知識上就不再受到壓制。
多年後,麥可對一位香港的英文教授說起這個故事和他的結論,這位教授說:「可是,麥可,你搞錯重點了。如果你用九十首詩引誘九十個女孩,連續三學年,一星期一個,而且最後全部記得――我是說那些詩人,然後把你讀過的整合出一個美學綜述,你或許可以獲得一個英國文學學位,但是別假裝這很簡單。」
然而,在當年的麥可看來是很簡單。他在大學最後一年過得特別快樂,梅西也是。她說服麥可留長頭髮、把絨褲換成牛仔褲並且停止修理東西,修理東西並不酷,而他們變酷了,即使兩個人手頭都有點緊。麥可搬離公園鎮,在耶利哥(Jericho)找了一間小公寓房間和梅西同居。梅西的朋友們全都念文學和歷史,而這些人變成了麥可的朋友,他們比麥可其他的朋友風趣,當然也比較懶,此外,他們具有充分發展的享樂意識,像是覺得自己曾遭受虧待。麥可逐漸養成新的主張―關於財富分配、越南、巴黎的事件、緊接而來的革命、LSD,麥可認為LSD很重要,但是他拒絕服用。每當麥可聽見自己高談闊論,都完全無法被自己說服,因此,他對沒有人當他是騙子感到訝異。他曾經試過大麻,後來因為會影響他的記憶而非常討厭大麻。雖然經常有音樂咆哮、從濕軟紙杯裡喝爛酒的聚會,麥可和梅西的課業從未間斷。夏天到來,接著畢業考,然後,他們遲鈍的發現,一切都已經劃下句點,所有人都四散了。
麥可和梅西都拿到一級優等學位。麥可申請到薩西克斯大學(University of Sussex)的博士班,於是兩人在九月一起到布來頓(Brighton),想找地方搬過去住,他們找到薩西克斯丘陵地一個偏遠村莊的舊教區長宅邸,因為那裡的租金超過他們負擔範圍,在回牛津前,他們答應與一對念神學的夫妻檔分租,這對夫妻育有一對新生雙胞胎。清福德市的報紙登了一則報導,關於梅西這個地方上出身的勞工階層女孩“展翅高飛”,就是在這個居處“高處”的時候,為“支撐瓦解中的社會結構”,麥可和梅西決定結婚――不是因為結婚是保守作法,原因正好相反,是為了顯得特異、滑稽、裝模作樣引人發笑,他們無傷大雅的戲仿老派作風,就像是披頭四為他們轟動一時的唱片拍的宣傳照裡,身穿飾有流蘇的軍服一樣(譯注:《胡椒軍曹的寂寞芳心具樂部》專輯)。因為上述原因,這對新人沒有邀請雙方父母,甚至連通知都沒有。他們在牛津的戶籍登記處結婚,然後跟一群為這天聚集起來的友人一起在波特草原上喝醉。新時代已經來臨,這個傲慢、不講廉恥、給寵壞的世代,背棄了曾經參戰的父親們,因為父親們頭髮削短、條理井然、不關心搖滾樂,新世代就將他們排拒在外。受頒金十字勳章的(退休)中尉亨利‧比爾德,獨自住在寇諾頓的舊宅,直到他兒子離婚後才得知有這段婚姻。
那對念神學的夫婦名叫查理和阿曼達,姓吉布森,他們與當時的風潮蔚為對比 ,是信仰虔誠的知識份子,在劉易斯區(Lewes)一個學院唸書。吉布森夫婦的神,因其令人費解的愛或者出於懲罰,賜予他們兩個巨大的嬰孩,其尺寸和類型在1947年可以輕易搶走麥可的冠軍獎,這兩個嬰兒老是不睡覺、如出一轍的尖銳哭號也從不間歇,只要一個因為學步跌跤,另一個就會跟著哭起來,他們還協力產生瀰漫整個高雅宅邸的臭氣,那氣味就像爐子上的咖哩一樣具穿透性,彷彿辛辣咖哩蝦,但是難聞得像爛泥,讓人疑惑他們是否因特殊宗教原因必須遵守只吃鳥糞和貝類的戒律。
這時還年輕的麥可,在臥房裡演算公式,這個早期推演後來會導向他一生的志業――讓他一生不愁吃穿。麥可在耳朵裡塞吸墨紙揉成的紙團,此外,即使是在隆冬時節,也把窗戶開著。每當麥可下樓煮咖啡,就會在廚房遇見那對可說是處於水深火熱中的夫婦,他們因為睡眠不足、彼此厭惡,而帶著黑眼圈、暴躁易怒,他們把討人厭的日常工作平均分攤,其中包括祈禱和冥想。這個喬治王朝時期教區長宅邸寬闊的走廊和居住空間,給一大堆尖突的金屬和塑膠工具、現代育兒用具弄得毫無魅力可言。吉布森一家大小,沒有一個看起來對自己或彼此的存在感到愉快。怎麼可能愉快呢?麥可在心中偷偷對自己發誓,絕對不要成為一個父親。
至於梅西,她打消了以研究愛芙拉班(Aphra Behn)取得博士學位的念頭;她回絕了一個大學圖書館的工作,改領社會補助金。若是在另一個世紀,別人可能會把梅西當作有閒婦人,但在二十世紀她屬於“積極份子”。梅西讀遍了社會理論,參加由一群加州女性共同營運的團體,並且自行成立“工作坊”,這在當時是新興概念。即使在保守概念看來梅西不再“展翅高飛”,她的女性意識卻覺醒提昇了,不久,縱使麥可不願正視事實,不承認他閒話家常中有什麼微妙之處,梅西還是起而對抗張揚的父權,對抗她丈夫在賦予男性權力的社會建制衍生出的壓迫機制之中扮演的角色 。
梅西當時說,她就像穿過鏡子到了另一頭,所有東西都變得不同,她再也無法天真的滿足於現狀,這不是她要的,所以,麥可也不該滿足於現狀。於是,他們經過一番嚴肅的討論,做了一些調整。麥可在思考自己不應該做家事的理由時,可說是過份講理,他認為做家事讓自己感到無聊的程度高於梅西,但是他沒有說出口;他認為若只是洗幾個碗盤則無傷大雅。梅西和麥可討論到,他有一些非常根深蒂固的態度必須加以檢討改善,比如他不自覺的預設自己具有“中心性”;他與自我情感疏離;忽略了去聽、沒有聽見、沒有真真切切的聽到她說話;他沒有理解到父權體系在重大或日常事項都以男性為優先運作,對她不利,舉例來說:他能夠獨自到鎮上酒吧舒服的喝個小酒,她這麼做時卻難以避免當地居民的目光打量,那眼神彷彿當她是個蕩婦;他相信自己做的研究比較重要,認為自己客觀理性,但這些信念是未經檢驗的,他忽略了認識自己這個不可或缺的重要工作,忽略了世界上還有其他認識世界的方式,比如女性的方式,向來受他輕視;她的月經令他作嘔,這對身為女性的她來說是根本的侮辱,雖然他假裝沒這回事;兩人做愛時,盲目的扮演統治者和服從者姿態,其實是在模仿強暴,根本是自甘墮落。
數個月來經歷了許多晚的討論,麥可在那些晚上大多只是聽,然後在討論短暫休息時思考他的研究內容。在那段期間,麥可以徹底革新的角度思考了很多關於光量子的事情,然後,某一晚,雙胞胎如往常的吵醒了他和梅西,在黑暗中,兩人並肩躺在床上,她說要離開他。梅西說她已經想得很清楚,不想多做爭辯,她打算加入將成立於威爾斯中部多雨丘陵地的一個公社,永遠不想再回來了。她以麥可永遠無法理解的方式確信了,這就是她當前必須的發展方向,她感覺一定得堅持完成自我實現、堅持追尋她的過去和女性認同,這些她責無旁貸。麥可聽了,突然感覺到一股陌生的強烈情緒,這情緒使他喉嚨緊縮,無法抑制的從胸腔發出一聲抽噎,這聲音保證連隔牆的吉布森一家都聽得見,很容易錯認成一聲喊叫。麥可當時經歷的情緒,起初是高興和寬慰的混合,接著是種飄飄豁然的輕盈感,像是自由地從床單飛離,就要撞上天花板了,一時之間,所有的可能性都浮現眼前,他可以在任何自己高興的時間工作、可以邀請他在法爾默校區遇見的一些在圖書館外閒逛的女人回家、可以回歸不受檢視的自己、可以毫無罪惡感的擺脫掉梅西。這全部的可能性,使麥可臉頰滑落一滴充滿感激的眼淚,他同時迫不及待的希望梅西馬上消失,腦海閃過馬上說要載她去車站的念頭,但是劉易斯在凌晨三點並不發車、梅西也還沒打包行李。梅西聽見那聲抽噎,伸手打開床頭燈, 然後靠過去瞧麥可的臉,她看見麥可濕了眼眶,於是,她鄭重堅決的低聲說道:「麥可,我是不會接受情感勒索的,我不會,重複一遍,不會,因為情感受你操弄而留下來。」
大概不曾有如此容易解決婚姻吧!那夜之後不到一個星期,梅西就前往位在波厄斯郡(Powys)的公社農場,她在那裡和麥可互寄幾張明信片經過一年,然後,麥可收到了一張寄自印度某靜修所的明信片,梅西在那個靜修所又待了三年,她在靜修所期間的某日,欣然寄出了離婚文件,所有該簽名的部份都簽好了。麥可一直到二十六歲生日時才再度見到梅西,她頂著光頭、戴著鼻環現身。很多年後,麥可在梅西的葬禮上發表了演說。或許是因為他們兩人在舊教區長宅邸那段輕鬆的分手,造成麥可如此輕率的再婚、又再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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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12月4日 星期五
世界是個水族箱;世界是個遊樂場。
每當到了週末夜,甚至,聖誕夜或跨年夜,大城市中的我們,原本把所有的孤單寂寥掩埋在日常性中,卻往往被這些異常發燒的夜晚給蠱惑,飛蛾撲火一般,卸下保護,三兩好友相互招呼跑趴去。酒酣耳熱,絲竹並奏(應該說是DJ音樂放下去)之際,迎向一個吻甚至一夜情。然而,狂歡後的翌日早晨面對的,通常是老套的post-coital tristesse,難以逃避那句 “Post coitum omne animal triste est” (做愛後,所有的動物都憂傷)。
Barry Jenkins這個年輕的(黑人)導演,給了我們一部號稱是解藥的電影ーー“Medicine for Melancholy”,不管藥有沒有效,如同患了憂鬱絕症的我們,應該都會想吃吃看,反正也不會更糟糕。電影裡故事開始的時間,正是那個所謂的“翌日早晨”(the morning after),故事裡的男生Micah,在陌生大房子裡轉醒,走進浴室洗臉、用手指代替牙刷沾牙膏“抹”牙,故事裡的女生Joanna(Jo’),被身旁的動靜吵醒(或者她老早就甦醒,但是面對宿醉、疲憊、失落交雜的情緒,無論是誰都想多拖延一些,何苦急著睜開眼),Jo側身躺在床上等著、聽著,待Micah結束他的梳洗,走出浴室,她才有些失神的起身梳洗,同樣把牙膏擠在手指上,她恍神了一會,勉力完成動作,假裝一切如常。Jo刻意冷漠的避開與Micah眼神接觸或對話,先打理好的Micah,卻刻意的放慢動作,等著Jo 一起在門口穿鞋。房子的主人忽然冒出來,說廚房有穀片,他們可以留下來吃個早餐,Jo自顧自的開了門離去,Micah禮貌的道謝婉拒,然後趕緊追出去,和Jo並肩在路邊等著過馬路,小心維持著安全的距離,像兩個陌生路人,Jo甚至舉起皮夾,遮住陽光,同時擋去Micah的目光。經過幾番躊躇,Micah似乎終於吸夠了空氣,打破沉默,提議同去步行可達的一家小店喝咖啡吃早餐,Jo不置可否,於是Micah領路,兩人穿過一座可以眺望城市美麗風景的小山坡,來到小丘另一側的露天咖啡座。
面對擠滿小桌子的咖啡、鬆餅、荷包蛋、全麥土司,Jo只想認真把自己埋入其中,Micah卻問起她的名字(過多的酒精,可能還外加一點什麼別的,讓他記不清楚兩人是否交換過名字),接著又問起她的工作,Jo以防衛心阻絕進一步對話,甚至謊稱名叫Angela,畢竟,吃完東西,或許就要分道揚鑣了,然而,吃完早餐,Micah卻又叫了計程車提議兩人共乘,Jo在共乘了一段後(依然沉默、煩躁不安),告訴司機靠邊停,讓她下車(天曉得離她家還有多遠),然後就頭也不回的走了。
名叫Casiotone for the Painfully Alone的單人樂隊,有一首“新年之吻”(New Year’s Kiss),這首歌伴隨獨自悵然乘計程車回家的Micah,一路穿過城市,穿過電影片頭,歌曲這麼唱著:
Woke up with fingers crossed 甦醒時祈求著好運
In a boy’s bed with your pants off. 光腿躺在一個男孩的床
After polite declines of coffee and toast, 婉拒了土司咖啡
walked home itching in last night’s clothes. 沒換衣渾身發癢走回家
Past the phone booth and the beauty bar, 走過電話亭美容院
the broken window of your neighbor’s cars. 走過鄰居的破車窗
Through the backdoor to a message from sis 從後門進屋,有老姐留話
asking, “ who was your New Year’s Kiss? ” 問著:新年之吻獻給誰?
Took the afternoon to piece it all, 一下午用來拼湊經過
plus a half a dozen phone calls. 外加講了六通電話
Crashed a party with Larissa and Chris 跟洛麗莎、克里斯跑趴
in pursuit of a New Year’s Kiss. 期待新年之吻
Not the way that you’d imagined it, 塗著香檳唇膏在陽台上
on a balcony with champagne lips. 結果跟想像不太一樣
But in a pantry against the pancake mix, 是在廚房倚壓著鬆餅粉
you had your New Year’s Kiss. 完成了新年一吻
我們早就習慣把頭轉開,假裝一切如常,沒有偶然,沒有意外,日子翻過一頁,彷彿上輩子那麼遠,告訴自己Einmal ist keinmal:一次算不得數,一次就是從來沒有。然而,當再度面臨那種異常蠢動的時刻,卻又想像這次可以抓緊什麼,轉眼又是一週、一月、一年...,我們仍舊擺盪在兩者之間,有時沈重些,有時輕盈些,還是沒能回答太多關於自己的問題;這差不多就是我們二十多邁向三十歲的狀態,憂鬱依舊,或許還尋找著解藥,或許有一點絕望,但是有時竟然該死的有點美,日子又過下去,告訴自己這不過是人生故事的中間,而且,還可以作為一部電影的開始。
於是,故事有了後續。頭也不回離去的Jo,不小心把皮夾遺落在計程車上,Micah回到家,登入MySpace,利用Jo證件上的姓名搜尋到她的頁面,點了點看了看,決定親自造訪,歸還皮夾,也許帶著些期待,希望事情可以不是一次性的,或者,不過是星期天的魔咒加“翌日”的煩躁,讓他不得不做些什麼。
Micah衣服也沒換就背起信差包,捲起褲腳,跳上單車在城市街道穿梭。證件上的地址是錯的,利用姓名打電話查詢到的地址有好幾個,Micah騎著單車一一造訪,終於找到Jo。應門的Jo有些驚訝,露出不悅的神色,得知他為了皮夾四處奔走,基於禮貌只得讓他進門。Jo住的Marina是舊金山的高級住宅區,Micah家則位在最差的Tederloin區,他好奇Jo如何有能力支付房租,Jo禁不起一再探問,終於說自己的房子是男友買的,她的男友是個美術館館長,正在倫敦出差。
Micah忍不住追問:「妳男友是白人嗎?」「是,這有關係嗎?」「有,也沒有。」Micah含糊的說。兩個主角都不是白人,如果顏色有關係的話;其實,這整部片的彩度一直有些浮動,有時接近黑白,偶爾又隱隱透出些淡粉紅、淡黃、鏽紅、灰藍,當Micah提起他對於這個城市的愛與恨時,忽地又插入一張張彩色的舊金山風景照,Micah說這個城市很美,不管有沒有披頭族、嬉皮、雅痞都一樣,身在其中的人不該只屬特定族群身份階級。這些分別有關係嗎?我們可以選擇只答道:有也沒有。黑白彩色看起來各自美麗,甚至相得益彰,所有族群也各自美麗,同樣的想法甚至可以延伸到各種議題(比如,性別有關係嗎?有也沒有,男人女人各自美麗。階級有關係嗎?中產階級波希米亞文化和街頭文化各自美麗...)但是,一定得選的話,你比較喜歡哪一種呢?說得出(願意說)原因嗎?Jo採取的態度是拒絕標籤,反觀Micah,或許他真的認同自己身為城市裡僅百分之七人口的黑人少數,也可能他只是努力找尋話題,想在他與Jo之間創造一個可以延續的共同體關係,當Jo終於主動提議一起去逛MOMA(當代美術館)時,Micah卻把她帶去了MoAD( 非洲裔歷史博物館Museum of the African Diaspora)。
星期天的下午,與一個認識不到一天的對象一起逛MoAD,兩人在其中嬉戲,展館的導覽片旁白,以第一人稱訴說著作為非裔奴隸流散到各地的歷史:當他站在海邊,那艘將會使他流散到非洲大陸外的船,如何神話般的降臨,然後...,Jo和 Micah繼續認真遊戲其中,玩起音樂採樣播放機,接著又離開MoAD,在城市裡聊天散步,躲在城市造景的大型瀑布水簾後,站在刻有黑人民權運動領袖話語的泥牆前,Micah摟摟Jo的腰,走在車流上方的空橋,眺望著遠方的天際線,Micah又拉拉Jo的手。昆德拉說過,隱喻是種危險的東西;愛情有可能就誕生於一則隱喻。Jo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對眺望遠方的Micah說:「你知道這只是一夜情吧。」 一臉嚴肅的說完後,轉身又嘻笑調皮的衝下空橋,跳上底下的一座旋轉木馬,還看著遠方的Micah一時沒發現,呢喃的回話:「就只有過一次,你這樣說我也沒辦法,但是,我意思是說,事情就是現在這樣...」當發現Jo不在旁邊,Micah才追下橋也跳上旋轉木馬,於是兩個人就開心的在上頭轉呀轉的。
當事情不再是一次性,不再是偶然的發生,不再無足輕重,我們開始對自由產生疑惑,自己究竟是生活在遊樂場還是豢池?自己的責任、功能是什麼,自己看別人的方式和別人看自己的方式又有何干?我們屬於?我和你,真的足以成為“我們”?共同生活的背後到底基於什麼又排除了什麼?自己可以掌握的究竟有多少?過去發生過的是否會重演?然而,念頭一轉,又開始有些失憶,像一尾魚,翻身游去,一時之間,身邊的水是不是原來游過的,好像也沒那麼重要。Jo和Micah午後的嬉戲暫時告一段落,兩人回到Micah的小套房,躺在床上聊天,聽著房裡水族箱空氣幫浦的啵啵聲,Micah說自己小時候總是聽著那種聲音入睡,現在的工作則是水族箱佈置,佈置水族箱就像策展一樣,有的人已經選好自己想要魚和想要的景致,擺放水缸的位置也預先設定好了,有的人則不知道自己要什麼,只希望看起來很美麗,Micah就幫他們到水族倉庫選來自斐濟或印尼漂亮的angelfish,買水草、岩石、流木,然後構思佈置水族箱的生態。
美麗的angelfish其實有個詩一般的學名ーーPterophyllum;翻成英文是winged leaf,彷彿生了翅膀的葉瓣。Jo抱起牆角的吉他,開始輕輕把玩著,接著便是,親吻、做愛。天色漸暗,Micah在床上睡著,Jo斜坐在窗檯,望著外頭的街道,外頭的車聲和房裡的幫浦聲同時規律的響著,她喚醒Micah,認真的說:我們應該吃東西了。於是,兩人散步到超市買食材,他們在洋蔥、胡蘿蔔等食材堆之間說笑鬥嘴,回程路上,兩人經過住屋權益委員會的辦事處,裡頭有一群人討論著舊金山中下階級住宅區漸漸全面被收購,計畫改造為高級住宅區(gentrify),租金管制措施卻被忽略,許多人將面臨排擠效應不得不離開。鏡頭就這樣潛入委員會的小組討論中,靜靜傾聽、紀錄,Jo與Micah的私密故事線就這樣輕輕的岔出,逼視共時發生的環境變遷,Jo與Micah若無其事的回到Micah的小套房準備煮飯,Micah按了個開關,廚房天花板上懸掛的聖誕燈串便亮了起來,他說原本的吸頂燈過亮,所以他就掛上燈串,覺得這樣的光就夠了,Jo似乎被這樣的小心思給感染了什麼,也許對於眼前這個Micah是由什麼樣的經驗組成,又多了一絲好奇,但她還是沒多問,Micah拿出原來就在冰箱裡紅酒,兩人酒足飯飽後,坐在沙發共抽一根大麻,玩起白天在街上閒逛時Micah提議的遊戲,從取樣老歌重複樂段(sample riff)的歌曲跟原曲之間選一個比較喜歡的,比如:Eurythmics(舞韻)的Sweet Dreams (Are Made of This) VS. Lil’ Kim的 Nobody Do it Better Than Us;David Bowie&Queen的Under Pressure VS. Vanilla Ice的 Ice Ice Baby; Rick James的Super Freak VS. MC Hammer的 U Can’t Touch This 。對於這些後來的歌曲,有的作曲者沒有正面承認自己使用了已經存在的段落,有的大方的承認也自信的將它融入自己的作品,認為自己用得更好,有的新作因為大受歡迎而連帶讓原本被埋沒的舊作重新得到關注。
話匣子打開,Micah不由得又講起嚴肅的話題,他有些尖銳的問道:為什麼indie看起來跟黑人無關? 整個城市大概有百分之七的黑人人口、百分之一到二的所謂龐克或indie族群,在indie音樂表演現場,往往幾百個觀眾裡才有一個黑人,而這個人的交往對象八成不是黑人。Jo沒有回應,只說:我想去跳舞。於是兩人搭計程車,來到一家club,DJ放著Tom Waits和the Answering Machine, White Denim, the Bloodcat Love等團的歌曲,他們與其他同樣打扮像hipster(類似文青的族群)的青年,盡情喝酒跳舞,直到Micah醉到搖搖晃晃,話也說不清楚,兩人才離開。在大街上,Jo掏出手機檢視男友訊息的動作,又挑動了Micah的某根神經,這次他終於直接針對Jo,有些埋怨又像責備的問她幹麼要跟白人交往,又說所謂的跨種族交往,根本就只是各個有色人種跟白人的交往。這些評論終於使Jo無法再輕鬆以對,她想起自己過去二十四小時一直瞞著男友與Micah廝混,但Micah卻想用跟黑人交往比較有正當性的論點給她罪惡感,她攔了車打算獨自離去,坐上車彎過街角,卻又停下來等酒意未退的Micah,當回到Micah的住處,進了門,兩人再度親吻起來,然而,兩人之間已經無法保持萍水相逢的輕淡,所有Micah發出的詰問,都迴盪在兩人之間,等待著回答。
趁著Micah去上廁所,Jo萌生離去的念頭,當Micah走出廁所,她便說要走,Micah近乎哀求的撫著她,要她再留一晚,等明天再回去她的生活...。週一的早晨,Micah還在沉沉睡著,只有水族箱的幫浦聲伴著他,從陽台望下去的街角,Jo騎著她的腳踏車,等在斑馬線旁,準備離去。片尾曲緩緩響起,是Casiotone for the Painfully Alone的Tonight Was a Disaster,然而,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定位似乎未決,就像一個樂段,導演Barry Jenkins已經寫下,供人取用。
you went out with your best sweater on 穿著最好的毛衣出門
with every intention of dancing till dawn 打算跳舞到天亮
but when the dj played that song, it all went wrong 卻被DJ的那首歌搞砸
crying in the cabride home 在回家的計程車上哭泣
with Frank Sinatra on the radio 廣播正放著Frank Sinatra
but it might as well have been Lil’ Kim 也可能是在放Lil’ Kim
when every song you hear still reminds you of him 任何歌都讓我想起他
and you'll say that it's no big deal 說沒什麼大不了
but it's the shake in your voice 但聲音裡的顫抖
that gives it away, how you feel 出賣了感受
and you couldn't slam the door any faster 無法即時關閉心門
and you'll say that it's no big deal 說沒什麼大不了
but it's the tears on your face 但臉上淚珠
that give away how you feel 出賣了感受
and you'll say tonight 說起今天晚上
tonight was a disaster 今晚可真是個災難
2009年10月27日 星期二
開始狂嗥吧! 《Where the Wild Things Are》
原文《LET the Wild Rumpus Start!》
by Mary Pols
出自TIME雜誌 Oct. 26, 2009 Page 45
翻譯:JClittlespy
開始狂嗥吧!
電影導演Spike Jonze以敏銳的觀察和同理心,
將Maurice Sendak的經典童書栩栩呈現給觀眾。
Max —其姓氏不詳、情緒狀態狂躁、順從度存疑。關於他的故事,總計三百三十八字,自1963年出版後不久,就成為各地小野獸(和其父母)最喜愛的床邊故事。算算大概累積有五十年的書迷,其中許多人憂心忡忡,深怕Maurice Sendak筆下那個廣受歡迎的Max,會被Spike Jonze的改編電影Where the Wild Things Are給毀了。畢竟,書中的Max是如此微妙具體的呈現了小人兒們的內在風暴。
書迷的疑慮雖然合情理,但如果是Max這時就會大喊一聲:「停!」Spike Jonze過去執導的變腦和蘭花賊是充滿疑懼不安的成年人狀態實錄,這次他將Sendak的童書作品搬上大銀幕,表現也十分精湛。他並沒有偏離這部經典童書,他打破的是好萊塢法則:(好萊塢一般相信)兒童電影的設計必須盡可能充滿笑點、動作場面,並且涉及腸胃不適相關內容,以滿足電視兒童的需求。即使如皮克斯動畫(Pixar)出品,堪稱全美最優質的兒童電影,在故事中心主旨外,影片本身還是娛樂性質。對美國人來說,那些宮崎駿卡通裡可看見的元素(比如,難解的混亂情緒,以及—我們不得不承認—每個為人父母者天天得面對的荒誕情境),似乎太超過了。電影版Where the Wild Things Are的優點就在於雖然看似充滿奇幻元素,骨子裡卻是探討情緒狀態與感情關係的寫實之作。一如當年Sendak的書甫出版,部份評論和圖書館批評故事內容過於緊張怪誕,電影版的氛圍也可說頗為憂鬱灰黯,然而,電影版在情感宣洩和精神洗滌方面,效果或許更甚書本。
Sendak的書之所以扣人心弦,是因為她使恐懼與舒適感達到平衡:Max先是大鬧脾氣,然後在異想天開的幻想中抵達心中的野獸國度,但是,因著他對親情愛的信念,最後又被拉回家裏還熱騰騰的晚餐前。Spike Jonze與共同編劇Dave Eggers擴展擴展故事內容,編造了恰恰足夠的家庭經歷來傳達Max違抗行為背後的驅力。九歲大的Max(由本名和演出表現都像在暗示這角色非他莫屬的小演員Max Records飾演)父母離異,他母親(由極其善感的Catherine Keener飾演)努力支撐一個家,同時也試圖滿足自身需要(她有一個由Mark Ruffalo飾演的男友)。Max還有一個姊姊—一個名叫Claire的青少女(Pepita Emmerichs飾),她渴望脫離童年期(導演以簡明生動的手法交代),而使得Max感覺困惑又孤獨。自從You Can Count on Me(譯註:2000年發行Kenneth Lonergan編導的電影)之後,還未見有人能將手足愛中潛藏的悲傷表達得如此傳神。
在電影中,我們得以一瞥Max在學校的情形。他在教室裡坐沒坐相,擺出百無聊賴的標準姿勢,老師說起太陽總有一天會燃燒殆盡,就如同所有其他事物終將消亡,無一倖免。接著,Max有了細微的反應—他瞪大了眼睛,我們這才發現他原來有認真聽課,而且被老師的話給嚇壞了。Spike Jonze讓這一刻安靜無語,然而,這正是助長Max存在焦慮,驅使他走向對母親那場重大情緒爆發的原因之一。在電影版中,Max並未像書中因為胡鬧而被罰關在自己房間反省,而是衝出了家門,一邊發出狼嗥一邊飛奔過鄰近社區,最後駛著他發現的一艘船,抵達野獸國度。
自此境開始, Spike Jonze驚人的創造力得以釋放奔馳。在Sendak書中我們已經看見過野獸的模樣,但Jonze更進一步以Max的心理狀態和所愛之人為依據,替野獸命名並塑造性格(弗洛伊德若還在世,應該會喜歡這部電影)。這些野獸看來體型巨大、滿覆羽毛、頭頂生角、爪子銳利、硬喙尖突,且毫無疑問是野性十足—牠們不講道理又危險,即使在滿溢鍾情的狀態下也不例外。Jonze用野獸嚇人的體型和潛在具有的殘暴能耐提醒我們,Max只是一時馴服牠們,並非永遠消除了野性。對所有小孩來說,想要一直當大王,連在幻想中都難以實現,更遑論其他狀況了。
野獸Carol由James Gandolfini配音,這個角色代表的性格最接近Max。Carol是個建造者,牠渴望打造各種各樣的世界,然而,一旦牠感覺無法達到完美,就想把建造的世界整個毀掉。Carol在與Max初次相遇時對他說:「我喜歡你摧毀事物的方式…。」這場戲充滿渴望與憤怒的情緒,所以餘韻十足使人難忘。
野獸KW由Lauren Ambrose配音,KW因為結交新朋友而逐漸疏遠Max,一如Max的姊姊(大家若看見那些所謂的新朋友,應該會感覺這是整部片最稱得上是笑點的部份。)KW以Max期望姊姊付出的那種溫柔和保護對待他,但也同時使他明白,他的愛能是多麼令人窒息。其他角色還包括:山羊怪(Paul Dano配音),牠代表Max憤怒和充滿無力感的一面;頗睿智的鳥怪(Chris Cooper配音)大概代表Max那位沒現身的父親;還有小氣狡詐的Judith(Catherine O’Hara配音)和Judith溫和但無能的夥伴Ira(Forest Whitaker)。
上述這些野獸若以動畫呈現,會比真實拍攝容易得多,但Spike Jonze直覺傾向盡量逼真呈現,他的選擇是明智的,因為將故事場景設在真實地景裡拍攝,是對Max經歷本身獨特性和張力的尊重,這麼做也同時強化了前述特質。無論是Max身穿溼透的野狼裝冷得直打哆嗦,或者是Max在森林中與野獸一同狂奔,選擇實地拍攝的效果與動畫呈現的差異都可顯見。
對Spike Jonze來說,最大的挑戰在於讓電影於Max野獸國經歷期間保持敘事向前發展的動力。我觀賞這個段落時一度感覺劇情經歷給的教訓已經夠多了,場景其實隨時可以回歸到有Keener(飾演母親的演員)坐鎮的家中。這並不是說Jonze過度耽溺於野獸國中,只是他如此徹底的投入在探索Max的悲喜,有時到了妨礙敘事流暢性的地步。然而,還是讓我的小孩來判定這些是否過於冗長吧。原先我以為會看到專屬於那些時髦傢伙版本的Max,一度不想帶孩子去看這部電影,結果發現電影中呈現的是屬於大家的Max,無論是小野獸還是關愛重視野獸的人都會接受。原來,根本沒什麼好害怕的呀。
2009年10月5日 星期一
後龐克封面設計:PETER SAVILLE
英國龐克全盛時期出身的藝術家,最知名的除Jamie Reid就是Peter Saville了,大概是因為Saville對於自己藝術上的師承十分坦白又善於表達,相較之下,同樣出名的Neville Brody就傾向被稱為設計師而非藝術家。 Jamie Reid作為Sex Pistols視覺傳達上的發聲者,Saville則為曼徹斯特獨立唱片廠牌Factory Records塑造工業味的整體形象 (注:1977年的英國樂壇可說是十分具工業味的一年,有爭議性表演團體組成的Throbbing Gristle,創作以藝術為名的未來主義式噪音,也有David Bowie與Brian Eno在柏林合作,創作受德國工業電子樂影響的實驗專輯,總而言之,工業冷灰調全面籠罩。)Saville的創作活動,實際上就像紐約的後現代主義者,不只把過去的藝術作品從舊時代鬆解後拋入當代,還用精巧(有時瘋狂大膽)的處理手法來引用它們。自從替New Order(Joy Division主唱1981年自殺後剩餘團員重組的樂團)設計開始,Saville就積極投入這種技法。
New Order這個團名,以典型龐克手法暗喻歷史上法西斯主義者曾嚮往的新秩序,Saville受團名啟發,以過去宣傳未來主義的海報、書籍封套為素材,為New Order設計1981發行的最初三個作品:Ceremony (圖a.), Everything’s Gone Green(圖b.),Movement(圖c.)。這三個設計的重點,在於他的字體和排版刻意遵守Jan Tschichold當年影響未來主義設計理念的秩序化公式系統,只在小細節上變化,他的作法不經意的為羅蘭巴特符號學理論中的「第二層表意」做了實際示範。
a. b. c. d.
Saville這種在後現代主義風行前的復古設計手法,是十分典型的,他也十分自覺。其脈絡整理如下:(一)七零年代後期,所有稱得上龐克的藝校學生,都十分仰慕未來主義、達達主義、超現實主義者的無政府狀態;(二)Saville使用的那些海報素材,在大部分講述未來主義的書籍中都可以看到;(三)德意志皇帝、納粹、軸心國等意象,並不是只在龐克文化被使用,也出現在六零年代美國飛車黨、1969年Led Zeppelin Ⅱ(圖d.)專輯、七零年代受日耳曼風格影響的硬蕊搖滾和重金屬樂團,連The Stooges吉他手Ron Ashton在1978年左右都組過叫New Order的樂團;(四)後龐克時期,許多平面設計想跳脫在1978年已經發展得了無新意的龐克風格,於是轉向包浩斯學院(Bauhaus School)和Tschichold樸素嚴謹的簡潔風格。
Saville的設計方式在當時來說是很簡明的,與其閱聽者溝通的訊息十分清楚易懂,畢竟,當時的這些閱聽者大都多少修過一些藝術課程(別忘了:美國的龐克樂團發跡於郊區車庫,英國的卻是發跡於藝術學校)。Saville的作品使用藝術史上人們知曉的作品,表面上看起來是很知識份子作風,其實卻是個不太需要用腦的遊戲。雖說如此,Saville把這個引用遊戲玩得比誰都徹底。
Saville為New Order的第二章專輯Power Corruption & Lies (1983)做的封面設計(圖e.),複製一幅法國十九世紀畫家Henri Fantin-Latour畫作的細部,並且打上打上來源:英國國家畫廊。他為了提示我們他複製的方式,在封面右緣附上四色印刷的檢色表,這就像是Tschichold的機械複製理論(主張為這個複製程序設計)遇上了班雅明(他曾探討複製程序中牽涉到的錯覺),賣弄了些小聰明。
Saville作了不少類似路線的封面設計,在Roxy Music的More Than This(1982)專輯(圖f.),他使用D.G. Rosetti 1872年的畫作;在Ultravox的Hymn跟Quartet(1983)他都重製象徵主義畫風(圖g.h.);還有New Order的Thieves Like Us(1984),他使用了Giorgio De Chirico的超現實主義畫作(圖i.),這唱片的標題看來確實十分自鳴得意。Saville的作品並不能以八零年代初期關於後現代爭論的兩種說法來理解,他既非對引用物狡黠的示意,也不是毫不尊重的掠奪,而是在後現代主義風行時期使用了Tschichold屬於現代主義的版面編排理論,因此,這些高調呈現的意象挪用,不過就是精緻的運用一項平面編排原則的結果。
接著看Peter Saville更早期的封面設計:Joy Division像頌歌又像悼詞的Love Will Tear Us Apart(1980)專輯(圖J.)和同年的專輯Closer(圖K.)都使用墓園的圖,唱片發行包裝得像發送訃聞(奇怪的與Joy Division主唱後來的自殺間距不久),並且玩起大理石雕塑帶有的異色特質,利用它的觸感紋理來隱喻蒼白的屍體。然而,很多人都知道,大理石材質在八零年代曾經紅極一時,當時賭城的大型建築常運用大理石來重製新古典主義風格,至於在平面設計上,大理石可以賦予攝影作品份量感,同時又有其他平面媒材無法產生的豐富紋理,因此也頗受歡迎,不久之後,這個利用大理石效果的手法就過度氾濫,淪為陳腔爛調的庸俗作法。
Saville很快的就轉向探索將不同媒材紋理放大觀看的效果,他利用攝影 /印刷技術,選用不同性質的媒材和表面來替New Order設計:Temption(1982)使用雜有閃爍亮點的砂紙紋理(圖L.),字母用戳印方式;Brotherhood(1986)用垂直立起的金屬版紋理(圖M.);Shellshock(1986)用撕貼畫上顏料和紙張的層次紋理(圖N.);Shame/State of The Nation(1986)和Bizzare Love Triangle(圖O.P.)用浮油表面反光的彩色紋理。這些封面就某個角度來說似乎是冷調貧乏,但Saville給了我們這麼多,於是它們最後竟變得躍然紙上。
一些當代紐約藝術家的重視單純物件在視覺上的簡潔性,比如:Richard Prince,、Jack Goldstein、 Robert Longo,其中Longo是New Order在1986年之後多數MV的導演。Saville受到上述啟發後進一步延伸,在True Faith(1987)和Fine Time(1988)的設計中精巧的選擇一些顏色來突顯原本單純乏味的圖片(圖Q.R.)。(註:上述提到的New Order唱片封面都沒有印刷字體。)
整體來說,Pete Saville一系列放大細節紋理的設計,想當然的影響了平面設計的紋理質感美學。Roxy Music在七零年代一連串極時髦的唱片封面,本是由Bryan Ferry提供概念,Anthony Price設定風格,然後由Nicholas De Ville來實際設計,這些設計在當時深刻影響了後華麗搖滾世代的藝校學生,在1980-1982年,Saville接手De Ville的角色,為Roxy Music設計Flesh&Blood(1980)專輯(圖S.)、Avolon(1982)專輯(圖T.)和相關單曲封面,這些設計像是華麗搖滾世代和龐克世代之間的橋樑,使得藝術敏感性成了這兩個世代的重要連結之一,同時也影響到後龐克世代對平面設計的興趣。(Saville替Ultravox設計的封面也可作為參考,他在1984年專輯Lament利用霧面黑與亮面黑的手法,這個方式可溯源到Bian Eno七零年代後期的創立的廠牌Obscure Records。)
透過Factory唱片公司的發行物,Saville可以說是為後龐克的打造「工業味」的要角,但早期他是與Ben Kelley並行作業的。Orchestral Maneouvres In The Dark的第一張專輯(1980)由Kelley設計封面,這個設計是根據金屬工業爐柵的造型,第一版封面是直接在紙板上打洞成爐柵孔洞造型(圖U.),但在後來的版本裡,Saville把爐柵造型改造成平面(圖V.)。Kelley其他的作品也有前述類似雕刻的手法,其中最費心的是The Boomtown Rats的V Deep(1982),這個設計可以作為運用材料質感作精工設計的最佳範例(圖W.),至於Saville,就比較偏好媒材紋理的平面效果(如前面討論他放大媒材細部紋理的封面設計),同時探索數位科技的角色和效用。
Saville探討數位科技的初試啼聲,是Joy Division的首張專輯Unknown Pleasures(1979),這個封面有個看起來像Fairlight電子音樂合成器螢幕顯示的聲波圖紋,但圖案是作成立體透視,當時大部分買專輯的人只覺得它看起來既科技感又帶著考古學味道,無法知道這圖案究竟是什麼,這個設計的弦外之音在於黑色封面上壓印了肌理細緻的美麗白色波紋,它代表數位化產生的紋理觸感,應允了一種難以捉摸的歡愉。(圖X.)
自從Unknown Pleasures(1979),一直到1983年New Order跟美國唱片製作人Arthur Baker合作,Saville才又開始探索數位科技。Arthur Baker把New Order從粗獷的後龐克帶向科技感的跳舞音樂,這個走向的第一張唱片Blue Monday(1983),封面回到當初Kelley在封面打洞和Saville利用數位圖像的手法,這張12英吋的單曲唱片包裝得像電腦軟碟片(但從5從英吋被放大到12英吋),封套裁切出類似的孔洞,播放裡面的唱片就如同讀取軟碟片,裡面存放的是供你消費利用的資訊。(圖Y.)
Blue Monday之後的單曲唱片是Confusion(1983),封面上的文字用數碼方塊組成,“New Order”覆蓋在“Confusion”上面,乍看之下辨識困難,令人困惑,解讀的技巧在於透過正確角度的光線照射,因為只有“Confusion”是壓印上去的(圖Z.)。Saville在1983年之後開始利用數位科技的效能,用電腦作字體與版面編排,然而,這些數位設計的置換對他來說主要是一種生硬形式化的手段,他按照Tschichold的理論原則來作業,就好像只是單純想一天做過一天,看自己能作設計到什麼時候(這使得Saville可稱得上是龐克消極性傳統的繼承人之一。)
New Order的Low Life(1985)可說是Saville最“一般通用”的設計。這個封面套了印有銀色“Order”和黑色“New”的描圖紙(類似Confusion的封面),錯覺使人以為銀色的字是在描圖紙下面,因為它的顏色與描圖紙下的實際封面照片色調相近(圖甲)。這個設計一方面是欺騙知覺的調皮花招,一方面也是在探索素材,但整體來說就像大部分的後龐克平面設計一樣模稜兩可。這個封面的字體是窄化且間距加寬的Helvetica,這種字體與商標/標誌設計(corporate design)有關,這裡說的是七零年代的較“粗糙難看”的那種標誌,不同於後來時髦大企業愛用具石雕般份量質感的標誌。
Saville設計Low Life的主要啟發,源於John Lydon(譯註:前Sex Pistols主唱)跟他的後龐客團Public Image Ltd.,他們1978的首張專輯First Issue(圖乙)封面模仿混合POL、TIME、L’OUMO VOGUE等雜誌直接又簡約的風格,在當時,這個封面被認為非常不龐克,但這麼作又很符合John Lydon當時正宣揚的反搖滾運動。這個設計手法與Charles Manson在1970年發行的專輯也有關,這張專輯是用來籌錢支付官司花費(譯註:他領導的一群信徒Manson Family犯下多起謀殺,其中包括名導波蘭斯基宅邸的血案),專輯封面複製Charles Manson作為LIFE雜誌封面人物的圖,除了把“LIFE”標誌改成“LIE”,其他部份都保持原樣(圖丙)。
The Human League在他們的Dare(1981)專輯封面模仿VOGUE雜誌,團體標誌使用時興的Times字體(圖丁),他們的專輯封面全都像是最新潮的高級時尚雜誌,當時奉行標誌化設計潮流的樂團還包括Heaven 17、Throbbing Gristle和Cabaret Voltaire。Public Image Ltd.反抗這個潮流,專輯“Album”(1986)的設計,採取美國超市裡通用/非品牌化(generic label)商品的包裝概念(譯註:這種超市自行出產的商品,包裝上以品名標誌為重點),把商標/標誌設計的概念推向另一個極端(圖戊)。
要總結這個一系列與標誌設計有關的封面,不能不提到其中數位科技運用最極致的專輯封面:Devo的Shout(1984)。這個設計看起來和一些手法純熟但內容乏味的雜誌廣告十分類似(比如兒童通便劑或是家庭號洗髮精廣告),它就如同Public Image Ltd.後來的“Album”(1986)封面,都對他們先前已演變成窠臼的設計手法有所突破(圖己)。
再回來討論Peter Saville,他是前述標誌設計的潮流中唯一和Public Image Ltd.做得一樣久的,他在1986年之後為Peter Gabriel設計的多張唱片封面可以證明此論點,舉例來說,1987年的So專輯(圖庚)十分技巧性的用了兩種不一樣的字體來組成只有兩個字母的標誌,這樣的手法後來也出現在相關的發行物(比如單曲唱片Don’t Give Up)。 在Saville整體作品的脈絡中,So和Low Life封面分割文字區塊的作法表面上有些格格不入, 但其實這可以說是在挑戰後龐克平面設計“樸素節制的極限”,在他較晚期的作品中,似乎刻意不跟隨Confusion封面那種極端(Confusion封面的數位化字體互相重疊然後彼此抵銷以致難以辨識),顯示出他似乎認為1986之後的封面設計相對於其他追求難以辨識的極端作法,反而可以產生最大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