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9月20日 星期日

Wes Anderson的家庭羅曼史








The Royal Tenenbaums
Wes Anderson (2001)
110 min Color 2.35:1


原文出處: Family romance
                     Kent Jones
                    Film Comment; 
                    Nov/Dec 2001; 37,6; ABI/INFORM Trade & Industry,  Pg. 24


這是我的翻譯練習。



家庭羅曼史

  Wes Anderson 返回到用舊時玩具、雜音沙沙的唱片和其他代表時間失落的東西組成的世界,創造出從來未存在過的一個偉大家庭。由Kent Jones來追溯其族譜。


  Wes Anderson可說是自從Preston Sturges以來美國喜劇影壇出現最具獨創性的人。他就像Preston Sturges一樣的無比自信;他們都耳朵尖,可聽出虛華話語的弦外之音,能夠出人意表,使笑話一波壓倒一波而來,還有本事可以扒開電影中尚未被翻改過的形式,老愛讓電影像個各色人物聚集的慶典。大概就這些地方相似了。

  然而,不同於SturgesAnderson聚焦於失敗、猶豫和抑鬱,他對於「階級妒忌」十分敏感,三部電影的背景都設定在一個受屏障、半排外獨立自足的小宇宙(Bottle Rocket裡面游手好閒的德州中上階級年輕人;Rushmore裡面的男子寄宿學校;The Royal Tenenbaums裡的一家子墮落天才),每片都圍繞著一個來經濟階層稍低的角色展開,他渴望成為前述獨特社會背景的一份子,同時也深切渴望家庭--在Bottle Rocket裡由Owen Wilson(他是Anderson的創作夥伴和最有力的演員)扮演這角色;在Rushmore裡由Jason Schwartzman飾演的Max Fisher來闡釋;而The Royal Tenenbaums中,由Gene Hackman扮演跟不上時代的男家長,在其中添入關於人必走向衰亡的感傷面向,Owen Wilson則扮演瘋瘋顛顛的Eli Cash,一個「始終想成為Tenenbaum家一份子」的大孩子,用來強調那種歸屬渴望。

  Anderson是一個如流水般變幻迅速的藝術家,喜歡調皮的在一部電影裡改變各種風格,但是同時也非常小心的讓角色的情感衝突深入人心並在其中發酵,他給觀眾看設計得極端浮誇的說明(比如在Tenenbaums裡開場伴著"Hey Jude"來引述失敗,或者私家偵探揭露對養女Margot不良行為的調查檔案;Rushmore裡滑稽的逐項標示出Max的課外活動),但在你還來不及喘口氣時,他卻又讓你去經驗生氣勃勃、如早期Renoir電影般充滿意外的時刻。RushmoreThe Royal Tenenbaums都是非常講究的電影,裡面的鏡頭形式總是乾淨俐落、方方正正,動作情節則化為一個個緊湊壓縮的場景單元(至於Bottle Rocket,表面上在講逃犯,其實首抒情田園詩,相較之下比較鬆散,是部像是被風吹起的緞帶飄過銀幕的電影),但是所有的形式化都是有情感根基的,是角色們的抑鬱和堅硬的自我保護機制向外的投射,被鏡頭捕捉到的時刻,常有著的極端纖細的氛圍、姿態和陰霾的天空:比如在一個秋末午後,Max和他的父親(Seymour Cassel)走過中下階層社區,兩人正談論著人生,一個身穿繡有學校徽章的西裝外套,一個則穿著黯淡的冬季夾克和禦寒耳罩,這場景簡單分明卻也令人心碎,與此類似的陰鬱美感也出現在RichieMargot跑到Tenenbaum家屋頂的場景,這些看起來就像內容有一點點敗德的童書插畫。

  Anderon對於演員各別有著十分驚人的了解,他根據在他們身上找到的特 徵,來發展出他們的銀幕性格 Gene Hackman喜歡把銀幕當成一個競場,在對手戲時一來一往左閃右躲;Bill Murray有悵惘、倒楣、孤僻且與現實生活脫節的性格特質;Gwyneth Paltrow傾向強調角色刻畫,把事情縮減到用一套限定的姿態來表達;Ben Stiller有誇張的肢體動作、高調如漫畫襲擊)。在Rushmore裡面有一場戲,Max與同學Dirk Calloway的金髮母親(Connie Nielson)聊天,正當對她詳細說明他自我任命的職務有何價值時,Dirk出現了,而Calloway太太的注意力馬上轉移掉。Shwartzman對這個自恃的年輕人做了非常貼切(也笨拙得很貼切)的闡釋,他優雅地從一個反正就是不當他一回事的成人身邊告退,貼切得使人感覺切身。在he Royal TenenbaumsDanny GloverAnjelica Huston的初次接吻戲中,Danny Glover來到Anjelica Huston的考古發掘地點(她是一個都市考古學家),身穿藍色西裝外套和領結,即將來到互訴衷情的時刻前,他竟在眾人前跌了丟臉的一大跤。如果是其他導演,大概會把這場戲分割成惱人的細節(畢竟我們還是活在小鬼當家時代的電視鬧劇裡),接著會毫無疑問的用眾人為他們的相擁鼓掌歡呼來結尾。Anderson的結尾方式,則是用最少的鏡頭變化,緊跟著演員,讓情緒可以EthelineHuston飾演承認已有十八年沒和男人上過床後緩緩升高。她那種尷尬笨拙的模樣如此真實、自然、充滿人性。

   Anderson的作品一部分人一看就懂,一部份人怎麼就是看不懂。對像我這樣從Bottle Rocket第一鏡就與Anderson的感受力產生連結的人,實在很難理解怎麼有人會不懂這樣一個把故事說得高明、表演極具感染力、又操縱情緒如此純熟的人。Anderson故事進行的節奏很快,每次推出新作品,他的創造性就更增進,同時他為觀眾講解細節的意圖則減低,他一直只給我們剛剛好足夠的線索,一眨眼就可能錯過了透露角色感生活關鍵的一個姿勢、一句台詞或者一個細節,而核心窘境就是─他們害怕被看穿會在眾人面前出洋相所以隱藏著情感。Max Fisher總是過度熱血,穿著制服西裝外套與學校校長(Brian Cox)搶出頭,這使他很容易就被看作是個古怪的小子-我的一個朋友就曾如此形容他,然而,若你體會到他對母親過世感到的憤怒哀傷,就會將他反常的挑釁行為歸因為渴求關注。關於他母親過逝的事情,在整部片子裡只被簡短提及兩次,其中一次他裝作從容老練的對Miss CrossOlivia Williams 飾演)表達同情(Anderson電影裡的人總是用話語做為掩護),於是非常簡潔的說:「真巧,我們家裡都有人過逝」。Anderson從來不在原因上多做著墨,而是集中於表現其作用造成的微妙差異,在這過程中達成雙重觀點:雖然身在角色固執的節奏中,但同時也能對他們的過度誇張感到好笑。

  在現今的藝術中,「重複強制」(repetition compulsion)是一項重要的概念,它作為一種基於「改變某事的盼望」VS. 「同質重複的現實」對比的形式,過去似乎屬於人文/哲學領域,後來作為一種新穎的概念在德勒茲(Deleuze)的著作和Philip Glass, Steve ReichTerry Riley的音樂中被採用,現在則廣泛流行,成為這個抑鬱時代最貼切的表現形式:從艾騰伊格言(Atom Egoyan)到蔡明亮,從阿巴斯(Kiarostami)的風帶著我來(The Wind Will carry Us曼諾迪奧利維拉Manoel de Oliveira)的Im Going Home,從歡樂單身派對(SeinfeldGhost World花樣年華甚至trip-hop都是。Anderson對這個形式十分專精,他拍出溫暖動人的電影,內容講述感到疏離憤怒、無法在情感上達成和解的人們,如何跌跌撞撞走向對失落之物無止盡的追尋,然而Anderson令人驚嘆的娛樂性很容易掩蓋了作品背後設計錯綜的精心佈局若沒有察覺到驅動著Dignan, Max和整個Tenenbaum家族的失落感,Bottle Rocket看起來可能就只是又一部討喜的獨立製片喜劇電影(然後Sony公司的宣傳廣告八成會用"落水怪咖!"這樣糟糕的標題引言),Rushmore看起來不過像部古怪的成長電影,Tenenbaums則是John Irving風格的怪人大集合。如果光看Anderson一系列的誇張創意、滑稽笑果、令人絕倒的俏皮話,忽略了情感力量的湧流,他的電影就變得像一連串嘩眾取寵橋段的大雜燴,他的作品給了一個經驗教訓,讓人檢討氾濫的電視和賣座大片如何敗壞了看電影的習慣,許多電影和情境喜劇如何在觀眾感受到情境的情緒之前就已經給了太多伏筆。

  讓Anderson與眾不同的特質,是他極端私密、屬於某特殊族群的感受力。他作品的整體感覺,就像是一個在有禮、安靜、壓抑的環境長大的人,長期習慣拿著手電筒躲在被單下,把情緒投射在天花板上用影子戲搬演,靜靜餵養出自我保護的詩意小宇宙。在這個私家一手打造的世界裡(透過Mark Motherbaugh來勢洶洶的孩子氣奇妙配樂更進一步具體化),存在著一股強烈的氛圍,那種氛圍像是:在衣櫃深處找到二十年前六年級工藝課時做給媽媽的煙灰缸/上頭刻字的小刀/反穿上衣來防止弄髒/老舊的滾石唱片/被遺忘的桌上遊戲組;這些在記憶中承載了意義而現在象徵失落的事物。

    The Royal Tenenbaums是Anderson到2002年為止最壯觀的一部片節奏明快的場景和遠望鏡頭飽滿的內容下,涵蓋了人物情感、姿態和背景地理各方面,使得它看起來像是一百一十分鐘的史詩。電影背景設定在一個時間點不明但看起來像是紐約市郊的地區,配樂放著Beatles的歌,雖然卡司裡有著知名演員和大名星,但這絕對不是觀光客想像中會看到的大蘋果紐約,這是凋零衰敗、莊嚴不再的曼哈頓在這裡Holden Caulfield(麥田捕手的敘事主角)可能會和Lou Reed "Street Hassle" 歌詞裡的倒楣皮條客一起走過街頭。The Royal Tenenbaums裡面充滿了誇張的漫畫式奇想:走J. Peterman風格(美國行銷奇葩,擅長為產品編造浪漫風情的背景故事)的明星小說家Eli Cash(Owen Wilson飾演)、Margot(Paltrow飾演)充滿異國風情的世界漫遊;它不像Rushmore那樣,有著許多讓人心生喜愛的細節,但這是一部不同的作品,有著不同的演員組合,甚至可以說比先前的作品更哀愁,它的內容是關於另一種渴望:一個不快樂的家庭,渴望“重建”其實從來就不真正存在的榮耀。Tenenbaum家的孩子看起來都不像來自同一個家庭,一些電影評論者對此難以接受,但這正是故事的重點;Anderson是在處理一個難解又令人難過的動態事實(很遺憾這事實竟如此熟悉):空有愛意的女家長在本質上對子女疏於關照,而離家已久的父親總是躲在長串出自早期西部拓荒小說的瞎扯廢話後面,加上三個長不大的孩子努力想從他們的家庭之外建立身分認同,但面對家庭既無法理解也逃避不了,於是背負著從前的天才身分(Stiller是理財投資方面的天才兒童、Paltrow是劇作家、Luke Wilson是網球明星),從各自記憶中的風光歲月來求取慰藉 。

         The Royal Tenenbaums這部片毫不遮掩其靈感來源:奧森威爾斯(Orson Welles)的電影The Magnificent Ambersons、沙林傑(Salinger)寫的的Glass家族故事、Harold Ross跟William Shawn編輯的早期《紐約客》雜誌、小說 From the Mixed-Up Files of Mrs. Basil E. Frankweiler樂團the Velvet Underground、一些費滋傑羅(Scott Fitzgerald)的氣息、一點Philip Barry的風味。雖然受到多方啓發,這部片卻是以它自身獨特的方式發聲—脆弱、直入人心,但又能夠以足夠的自信打造出一個今已凋零的大型夢幻遊戲間(Tenenbaum家小世界的延伸),讓人憶起紐約勇氣與榮耀交織的過去。每重看一次這部片,片中角色們設法回家彌補過去的場面就變得更深刻當母親Etheline提起長子Chas/Stiller要帶小孩回Tenenbaum家舊宅住,養女Margot/Paltrow用孩子氣的失望口氣問道:為什麼他們就可以這樣?)諸多細節讓它變得更有趣(Royal和長子Chas在收藏遊戲組的小隔間裡互相叫囂比大聲;Royal和孫子一同出遊幹壞事,當得知他們母親在意外中過逝,竟對他們說:節哀順變,你們的母親是個非常有吸引力的女人動人(RichieMargot在小帳篷密會,用老唱機放滾石的歌"She Smiled Sweetly" "Ruby Tuesday"EthelineHenry的互動;RoyalMargot去吃冰淇淋,伴著哀愁的旋律—Vincent Guaradi雋永的查理布朗聖誕節歌曲"Christmas Time Is Here")。常有人說到引發「頓悟」的情景,這詞該用的地方應該就像是這些場景:Richi的鶽有如背負著Tenenbaum家逝去的榮光般飛過紐約天際;Margot穿著棉質橫條紋連身裙和毛皮大衣,眼睛覆蓋著厚重睫毛膏,頭髮像個十二歲孩子般用髮箍向後攏,嘴角微微上揚像個青少年似笑非笑,伴著Nico的歌曲These Days緩緩走近Richie;從片子開頭就一直穿著紅色運動裝、憤怒得像瀕臨火山爆發的Chas,在接近片尾分別的時刻,突然有了情緒上的轉變。這些前述的情境,我在其他電影裡從未看到過。

翻譯:JClittlesp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