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2月4日 星期五

世界是個水族箱;世界是個遊樂場。



     每當到了週末夜,甚至,聖誕夜或跨年夜,大城市中的我們,原本把所有的孤單寂寥掩埋在日常性中,卻往往被這些異常發燒的夜晚給蠱惑,飛蛾撲火一般,卸下保護,三兩好友相互招呼跑趴去。酒酣耳熱,絲竹並奏(應該說是DJ音樂放下去)之際,迎向一個吻甚至一夜情。然而,狂歡後的翌日早晨面對的,通常是老套的post-coital tristesse,難以逃避那句 “Post coitum omne animal triste est” (做愛後,所有的動物都憂傷)。 

      Barry Jenkins這個年輕的(黑人)導演,給了我們一部號稱是解藥的電影ーー“Medicine for Melancholy”,不管藥有沒有效,如同患了憂鬱絕症的我們,應該都會想吃吃看,反正也不會更糟糕。電影裡故事開始的時間,正是那個所謂的“翌日早晨”(the morning after),故事裡的男生Micah,在陌生大房子裡轉醒,走進浴室洗臉、用手指代替牙刷沾牙膏“抹”牙,故事裡的女生Joanna(Jo’),被身旁的動靜吵醒(或者她老早就甦醒,但是面對宿醉、疲憊、失落交雜的情緒,無論是誰都想多拖延一些,何苦急著睜開眼),Jo側身躺在床上等著、聽著,待Micah結束他的梳洗,走出浴室,她才有些失神的起身梳洗,同樣把牙膏擠在手指上,她恍神了一會,勉力完成動作,假裝一切如常。Jo刻意冷漠的避開與Micah眼神接觸或對話,先打理好的Micah,卻刻意的放慢動作,等著Jo 一起在門口穿鞋。房子的主人忽然冒出來,說廚房有穀片,他們可以留下來吃個早餐,Jo自顧自的開了門離去,Micah禮貌的道謝婉拒,然後趕緊追出去,和Jo並肩在路邊等著過馬路,小心維持著安全的距離,像兩個陌生路人,Jo甚至舉起皮夾,遮住陽光,同時擋去Micah的目光。經過幾番躊躇,Micah似乎終於吸夠了空氣,打破沉默,提議同去步行可達的一家小店喝咖啡吃早餐,Jo不置可否,於是Micah領路,兩人穿過一座可以眺望城市美麗風景的小山坡,來到小丘另一側的露天咖啡座。

       

面對擠滿小桌子的咖啡、鬆餅、荷包蛋、全麥土司,Jo只想認真把自己埋入其中,Micah卻問起她的名字(過多的酒精,可能還外加一點什麼別的,讓他記不清楚兩人是否交換過名字),接著又問起她的工作,Jo以防衛心阻絕進一步對話,甚至謊稱名叫Angela,畢竟,吃完東西,或許就要分道揚鑣了,然而,吃完早餐,Micah卻又叫了計程車提議兩人共乘,Jo在共乘了一段後(依然沉默、煩躁不安),告訴司機靠邊停,讓她下車(天曉得離她家還有多遠),然後就頭也不回的走了。


      名叫Casiotone for the Painfully Alone的單人樂隊,有一首“新年之吻”(New Year’s Kiss),這首歌伴隨獨自悵然乘計程車回家的Micah,一路穿過城市,穿過電影片頭,歌曲這麼唱著:


     Woke up with fingers crossed  甦醒時祈求著好運

     In a boy’s bed with your pants off. 光腿躺在一個男孩的床

     After polite declines of coffee and toast, 婉拒了土司咖啡

     walked home itching in last night’s clothes. 沒換衣渾身發癢走回家


     Past the phone booth and the beauty bar, 走過電話亭美容院

     the broken window of your neighbor’s cars. 走過鄰居的破車窗

     Through the backdoor to a message from sis 從後門進屋,有老姐留話

     asking, “ who was your New Year’s Kiss? ” 問著:新年之吻獻給誰?


     Took the afternoon to piece it all, 一下午用來拼湊經過

     plus a half a dozen phone calls. 外加講了六通電話

     Crashed a party with Larissa and Chris 跟洛麗莎、克里斯跑趴

     in pursuit of a New Year’s Kiss. 期待新年之吻


     Not the way that you’d imagined it, 塗著香檳唇膏在陽台上

     on a balcony with champagne lips. 結果跟想像不太一樣

     But in a pantry against the pancake mix, 是在廚房倚壓著鬆餅粉

     you had your New Year’s Kiss. 完成了新年一吻


我們早就習慣把頭轉開,假裝一切如常,沒有偶然,沒有意外,日子翻過一頁,彷彿上輩子那麼遠,告訴自己Einmal ist keinmal:一次算不得數,一次就是從來沒有。然而,當再度面臨那種異常蠢動的時刻,卻又想像這次可以抓緊什麼,轉眼又是一週、一月、一年...,我們仍舊擺盪在兩者之間,有時沈重些,有時輕盈些,還是沒能回答太多關於自己的問題;這差不多就是我們二十多邁向三十歲的狀態,憂鬱依舊,或許還尋找著解藥,或許有一點絕望,但是有時竟然該死的有點美,日子又過下去,告訴自己這不過是人生故事的中間,而且,還可以作為一部電影的開始。


       於是,故事有了後續。頭也不回離去的Jo,不小心把皮夾遺落在計程車上,Micah回到家,登入MySpace,利用Jo證件上的姓名搜尋到她的頁面,點了點看了看,決定親自造訪,歸還皮夾,也許帶著些期待,希望事情可以不是一次性的,或者,不過是星期天的魔咒加“翌日”的煩躁,讓他不得不做些什麼。


     Micah衣服也沒換就背起信差包,捲起褲腳,跳上單車在城市街道穿梭。證件上的地址是錯的,利用姓名打電話查詢到的地址有好幾個,Micah騎著單車一一造訪,終於找到Jo。應門的Jo有些驚訝,露出不悅的神色,得知他為了皮夾四處奔走,基於禮貌只得讓他進門。Jo住的Marina是舊金山的高級住宅區,Micah家則位在最差的Tederloin區,他好奇Jo如何有能力支付房租,Jo禁不起一再探問,終於說自己的房子是男友買的,她的男友是個美術館館長,正在倫敦出差。


       Micah忍不住追問:「妳男友是白人嗎?」「是,這有關係嗎?」「有,也沒有。」Micah含糊的說。兩個主角都不是白人,如果顏色有關係的話;其實,這整部片的彩度一直有些浮動,有時接近黑白,偶爾又隱隱透出些淡粉紅、淡黃、鏽紅、灰藍,當Micah提起他對於這個城市的愛與恨時,忽地又插入一張張彩色的舊金山風景照,Micah說這個城市很美,不管有沒有披頭族、嬉皮、雅痞都一樣,身在其中的人不該只屬特定族群身份階級。這些分別有關係嗎?我們可以選擇只答道:有也沒有。黑白彩色看起來各自美麗,甚至相得益彰,所有族群也各自美麗,同樣的想法甚至可以延伸到各種議題(比如,性別有關係嗎?有也沒有,男人女人各自美麗。階級有關係嗎?中產階級波希米亞文化和街頭文化各自美麗...)但是,一定得選的話,你比較喜歡哪一種呢?說得出(願意說)原因嗎?Jo採取的態度是拒絕標籤,反觀Micah,或許他真的認同自己身為城市裡僅百分之七人口的黑人少數,也可能他只是努力找尋話題,想在他與Jo之間創造一個可以延續的共同體關係,當Jo終於主動提議一起去逛MOMA(當代美術館)時,Micah卻把她帶去了MoAD( 非洲裔歷史博物館Museum of the African Diaspora)。


      星期天的下午,與一個認識不到一天的對象一起逛MoAD,兩人在其中嬉戲,展館的導覽片旁白,以第一人稱訴說著作為非裔奴隸流散到各地的歷史:當他站在海邊,那艘將會使他流散到非洲大陸外的船,如何神話般的降臨,然後...,Jo和 Micah繼續認真遊戲其中,玩起音樂採樣播放機,接著又離開MoAD,在城市裡聊天散步,躲在城市造景的大型瀑布水簾後,站在刻有黑人民權運動領袖話語的泥牆前,Micah摟摟Jo的腰,走在車流上方的空橋,眺望著遠方的天際線,Micah又拉拉Jo的手。昆德拉說過,隱喻是種危險的東西;愛情有可能就誕生於一則隱喻。Jo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對眺望遠方的Micah說:「你知道這只是一夜情吧。」 一臉嚴肅的說完後,轉身又嘻笑調皮的衝下空橋,跳上底下的一座旋轉木馬,還看著遠方的Micah一時沒發現,呢喃的回話:「就只有過一次,你這樣說我也沒辦法,但是,我意思是說,事情就是現在這樣...」當發現Jo不在旁邊,Micah才追下橋也跳上旋轉木馬,於是兩個人就開心的在上頭轉呀轉的。


       當事情不再是一次性,不再是偶然的發生,不再無足輕重,我們開始對自由產生疑惑,自己究竟是生活在遊樂場還是豢池?自己的責任、功能是什麼,自己看別人的方式和別人看自己的方式又有何干?我們屬於?我和你,真的足以成為“我們”?共同生活的背後到底基於什麼又排除了什麼?自己可以掌握的究竟有多少?過去發生過的是否會重演?然而,念頭一轉,又開始有些失憶,像一尾魚,翻身游去,一時之間,身邊的水是不是原來游過的,好像也沒那麼重要。Jo和Micah午後的嬉戲暫時告一段落,兩人回到Micah的小套房,躺在床上聊天,聽著房裡水族箱空氣幫浦的啵啵聲,Micah說自己小時候總是聽著那種聲音入睡,現在的工作則是水族箱佈置,佈置水族箱就像策展一樣,有的人已經選好自己想要魚和想要的景致,擺放水缸的位置也預先設定好了,有的人則不知道自己要什麼,只希望看起來很美麗,Micah就幫他們到水族倉庫選來自斐濟或印尼漂亮的angelfish,買水草、岩石、流木,然後構思佈置水族箱的生態。

      

美麗的angelfish其實有個詩一般的學名ーーPterophyllum;翻成英文是winged leaf,彷彿生了翅膀的葉瓣。Jo抱起牆角的吉他,開始輕輕把玩著,接著便是,親吻、做愛。天色漸暗,Micah在床上睡著,Jo斜坐在窗檯,望著外頭的街道,外頭的車聲和房裡的幫浦聲同時規律的響著,她喚醒Micah,認真的說:我們應該吃東西了。於是,兩人散步到超市買食材,他們在洋蔥、胡蘿蔔等食材堆之間說笑鬥嘴,回程路上,兩人經過住屋權益委員會的辦事處,裡頭有一群人討論著舊金山中下階級住宅區漸漸全面被收購,計畫改造為高級住宅區(gentrify),租金管制措施卻被忽略,許多人將面臨排擠效應不得不離開。鏡頭就這樣潛入委員會的小組討論中,靜靜傾聽、紀錄,Jo與Micah的私密故事線就這樣輕輕的岔出,逼視共時發生的環境變遷,Jo與Micah若無其事的回到Micah的小套房準備煮飯,Micah按了個開關,廚房天花板上懸掛的聖誕燈串便亮了起來,他說原本的吸頂燈過亮,所以他就掛上燈串,覺得這樣的光就夠了,Jo似乎被這樣的小心思給感染了什麼,也許對於眼前這個Micah是由什麼樣的經驗組成,又多了一絲好奇,但她還是沒多問,Micah拿出原來就在冰箱裡紅酒,兩人酒足飯飽後,坐在沙發共抽一根大麻,玩起白天在街上閒逛時Micah提議的遊戲,從取樣老歌重複樂段(sample riff)的歌曲跟原曲之間選一個比較喜歡的,比如:Eurythmics(舞韻)的Sweet Dreams (Are Made of This) VS. Lil’ Kim的 Nobody Do it Better Than Us;David Bowie&Queen的Under Pressure VS. Vanilla Ice的 Ice Ice Baby; Rick James的Super Freak VS. MC Hammer的 U Can’t Touch This 。對於這些後來的歌曲,有的作曲者沒有正面承認自己使用了已經存在的段落,有的大方的承認也自信的將它融入自己的作品,認為自己用得更好,有的新作因為大受歡迎而連帶讓原本被埋沒的舊作重新得到關注。


        話匣子打開,Micah不由得又講起嚴肅的話題,他有些尖銳的問道:為什麼indie看起來跟黑人無關? 整個城市大概有百分之七的黑人人口、百分之一到二的所謂龐克或indie族群,在indie音樂表演現場,往往幾百個觀眾裡才有一個黑人,而這個人的交往對象八成不是黑人。Jo沒有回應,只說:我想去跳舞。於是兩人搭計程車,來到一家club,DJ放著Tom Waits和the Answering Machine, White Denim, the Bloodcat Love等團的歌曲,他們與其他同樣打扮像hipster(類似文青的族群)的青年,盡情喝酒跳舞,直到Micah醉到搖搖晃晃,話也說不清楚,兩人才離開。在大街上,Jo掏出手機檢視男友訊息的動作,又挑動了Micah的某根神經,這次他終於直接針對Jo,有些埋怨又像責備的問她幹麼要跟白人交往,又說所謂的跨種族交往,根本就只是各個有色人種跟白人的交往。這些評論終於使Jo無法再輕鬆以對,她想起自己過去二十四小時一直瞞著男友與Micah廝混,但Micah卻想用跟黑人交往比較有正當性的論點給她罪惡感,她攔了車打算獨自離去,坐上車彎過街角,卻又停下來等酒意未退的Micah,當回到Micah的住處,進了門,兩人再度親吻起來,然而,兩人之間已經無法保持萍水相逢的輕淡,所有Micah發出的詰問,都迴盪在兩人之間,等待著回答。


       趁著Micah去上廁所,Jo萌生離去的念頭,當Micah走出廁所,她便說要走,Micah近乎哀求的撫著她,要她再留一晚,等明天再回去她的生活...。週一的早晨,Micah還在沉沉睡著,只有水族箱的幫浦聲伴著他,從陽台望下去的街角,Jo騎著她的腳踏車,等在斑馬線旁,準備離去。片尾曲緩緩響起,是Casiotone for the Painfully Alone的Tonight Was a Disaster,然而,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定位似乎未決,就像一個樂段,導演Barry Jenkins已經寫下,供人取用。



you went out with your best sweater on 穿著最好的毛衣出門
with every intention of dancing till dawn 打算跳舞到天亮
but when the dj played that song, it all went wrong 卻被DJ的那首歌搞砸
crying in the cabride home 在回家的計程車上哭泣
with Frank Sinatra on the radio 廣播正放著Frank Sinatra
but it might as well have been Lil’ Kim 也可能是在放Lil’ Kim
when every song you hear still reminds you of him 任何歌都讓我想起他

and you'll say that it's no big deal 說沒什麼大不了
but it's the shake in your voice 但聲音裡的顫抖
that gives it away, how you feel 出賣了感受
and you couldn't slam the door any faster 無法即時關閉心門
 
and you'll say that it's no big deal 說沒什麼大不了
but it's the tears on your face 但臉上淚珠
that give away how you feel 出賣了感受
and you'll say tonight 說起今天晚上
tonight was a disaster 今晚可真是個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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