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2月24日 星期四

伊恩.麥克尤恩 (Ian McEwan)的新小說


這是登在十二月七日The New Yorker》上Ian McEwan的短篇小說,篇名是The Use of Poetry》,我抱著看短篇的心情讀完以後才發現,其實這是摘錄自預計明年春天出版的Solar》,雜誌把它當短篇來刊載,所以,大家把它當短篇小說看也別有一番風味囉。

Solar》故事的男主角是個五十多歲的諾貝爾物理獎得主,他發現了用光來將水分離成氫和氧的人工光合作用法,從中生產能量,或許可以抵抗全球氣候變遷。他充滿野心,但十分自以為是,而且又胖又禿又花心 。在一個座談會上,他公開發表言論,認為男性在科學界人數多於女性跟性別歧視無關,純粹是因為男女大腦運作的差異造成,沒想到遭受學界和媒體大力抨擊…。

以下是以The Use of Poetry》為篇名刊載的章節。

《詩的用處》

作者:伊恩.麥克尤恩 (Ian McEwan).

翻譯:JClittlespy

說麥可‧比爾德(Michael Beard)是獨子,沒有人會感到意外,他自己大概就會先承認學不會怎麼跟人稱兄道弟。麥可的母親安琪拉是個骨感的美人,對兒子十分溺愛,她溺愛的方式是透過食物。她熱愛餵牛奶,餵到超量。在麥可獲頒諾貝爾物理獎的四十多年前,他就已經先榮獲寇諾頓地方(譯注:Cold Norton,是位在英格蘭東部Essex郡的一個鄉村小鎮)舉辦的寶寶選秀賽六個月以下級冠軍。在二戰剛結束的艱苦時期,人們期盼擺脫配給制度,迎接豐饒時代的來臨,因此人們眼中漂亮嬰兒的主要典型是胖、有著邱吉爾式的雙下巴。當時是1947年,參加選秀的寶寶像冠軍瓜一樣接受展示和評選,而五個月大的麥可長相臃腫討喜,贏過了所有參賽者。然而,在當時的地方園遊會中,一個丈夫是股票經紀人的中產階級女性,丟著她擺蛋糕與酸甜醬的攤位不管,去幫她的孩子登記參加花俏的選秀,實在是不尋常的舉動。她一定早料到會贏,就像她後來聲稱自己一直知道麥可會拿到牛津的獎學金。麥可長大到可以吃一般食物時,安琪拉就和餵牛奶一樣全心全意為他作飯,這樣的熱誠在她後半生絲毫未減,六零年代中期,她雖然生病,卻還是報名藍帶廚藝學院的烹飪課程,只為了在麥可偶爾返鄉時,她能作些不同的料理。麥可的父親亨利,是個奉行兩素一葷的人,他討厭大蒜和橄欖油的味道。安琪拉和亨利結婚不久後,因為某些不得而知的原因,她收回了對丈夫的愛。她為兒子而活,而其畢生心血結晶顯然是一個對廚藝佳又漂亮的女人有無盡渴望的胖男子。

亨利‧比爾德是個瘦子,留著八字鬍,棕色頭髮向後梳得油亮,他常穿的深色西裝和棕色毛呢看起來太大,在頸部尤其不合身。亨利讓小小一家子生活優渥,他愛兒子,但方式是當年常見的嚴父作風,與兒子甚少有肢體接觸。他從未擁抱過麥可,也很少親熱的搭麥可的肩,雖然如此,他不吝於給予麥可各種他認為合適的玩具:組合模型、化學實驗工具組、DIY無線電組、百科全書、模型飛機、軍事史書籍、地理學書籍、偉人傳記。亨利過去戰爭經歷豐富,先是作為步兵下級軍官,受派遣法國敦克爾克、北非、西西里島,後來升上中校,在諾曼地登陸的表現傑出獲頒勳章,他曾在德國納粹貝爾森集中營解放一週後抵達該地,並在二戰結束後駐紮柏林八個月。亨利和他那個世代的男性都不太談論自己的戰爭經歷,他享受平凡的戰後生活,享受平靜的日常事務和漸趨優渥的物質生活,他尤其珍視的是,這種生活少了危險——而這正是令戰後嬰兒潮世代感覺沉悶的原因。

1952年麥可五歲,此時四十歲的亨利‧比爾德,從倫敦的一間商業銀行辭職,回歸他的初衷——法律。他加入一家鄰近查姆斯福特(譯注:Chelmsford,是Essex郡的第二大鎮,與Cold Norton相距約十哩)的老事務所成為合夥人,直到他工作生涯結束前都沒離開過那兒。為了慶祝這個重大轉變,也為了慶祝不用再每天搭火車通勤至倫敦的利物浦街站,亨利買了一台二手的勞斯萊斯,這台淡藍色汽車後來陪伴他三十三年,直到他去逝為止。他的兒子麥可就愛他這樣擺闊慶祝,雖然麥可長大回想起來有些慚愧。作為一個小鎮事務律師,亨利每天致力於處理產權轉讓和遺囑認證,這種生活使他更趨平靜。週末時,亨利通常照顧他的玫瑰花、保養車子或者跟扶輪社友打高爾夫。他淡漠的把無愛婚姻當作為求平靜付出的代價。

從此,安琪拉‧比爾德開始一次又一次外遇,前後共十一年。然而,成長於這個家庭的麥可,青少年時期並沒有流露出忤逆或沈默不安的跡象,那時的他不太有觀察力、神經大條,下課後通常待在房間閱讀、製作或黏合東西,再長大一點時他開始把精神都花在看色情書刊和打手槍,最後則是變得只注意女孩子們,因此,直到安琪拉終於身心俱疲的回歸婚姻庇護,她那時已經十七歲的兒子也絲毫未覺。一直到安琪拉五十出頭歲,因為罹患乳癌將不久於人世,才讓兒子知道她的尋情歷險。安琪拉似乎覺得自己毀了兒子的童年,想要得到原諒,然而,兒子麥可這時離家到牛津唸書已將近兩年,滿腦子想的只有數學、物理學、女友們和喝酒作樂。當麥可來到眺望坎維島鹽沼工業區和泰晤士河南岸的大廈醫院十九樓單人房,母親從病榻向他坦白,他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然而,他已經夠成熟,知道自己如果告訴母親他根本沒察覺任何事,或說母親道歉的對象不該是他,甚至說自己實在無法想像任何超過三十歲的人有性生活,是在羞辱母親。於是,麥可緊握著母親的手來表達溫情,告訴她沒什麼原不原諒的。

事後,麥可開著車回老家,與父親喝了三杯臨睡的威士忌,衣服沒脫就倒在床上,他回想起母親告訴他的事情,這才明瞭母親創下何等紀錄——十一年內共十七個情夫。比爾德中校早在三十歲以前就嚐盡危險刺激,所以安琪拉也想要嚐嚐,她的情夫們對她來說就像對抗隆美爾的沙漠戰役,像諾曼地登陸,像柏林。安琪拉在病榻告訴麥可,要是沒有這些情夫,她會因自我厭惡而發瘋。雖說如此,她依舊感到自我厭惡,因為她認定自己對兒子造成傷害。麥可隔天又回到醫院,告訴費力執著他手的母親,他經歷了可能想見最快樂最有安全感的童年,他從來沒有感覺遭到忽視或懷疑母親的愛,也從來沒有吃得這麼好,而且,他以母親“對人生的胃口”為傲,希望可以效法她。這是麥可出生以來首度發表演說,這些真假參半的欺人之談,是他長這麼大說過最棒的話。六個星期後,安琪拉病逝。想當然爾,麥可對父親絕口不提母親的婚外情,但是,後來幾年他開車經過查姆斯福特或鄰近小鎮,都不免懷疑蹣跚走在人行道或是埋坐在巴士站旁的那些老傢伙們,是否是那十七個情夫之一。

以當年的標準來看,剛進牛津大學的麥可是個稀奇的年輕人。他那時已經跟兩個女孩上過床,他有自己的一輛莫里斯迷你車(Morris Minor),車平時停在考利路(Cowley Road)一個上鎖的車庫,而且,父親過去給他的零用錢遠比一般中學生標準多。麥可聰明、善交際、有主見,他不稀罕名校男學生,甚至有些看不起他們。他是那種有時惹惱人但沒他又不行的角色,總是在隊伍的前頭,擁有倫敦各重要賽事的門票,能在幾天內摸熟社交門路或地理捷徑。麥可看起來比十八歲老得多,他做事認真、條理分明、一絲不苟,甚至有本確實使用的案頭筆記本。因為他房裡有焊烙鐵,又懂得修理收音機、唱機,許多人找上他幫忙。當然,對於這些找他幫忙的人,他從不收取費用,當他自己有需要時,別人欠他人情,事情會方便得多。

到牛津安頓後沒幾週,麥可就交了個女朋友,女友名叫蘇珊‧達逖(Susan Doty),是個在當地私立女中就讀的“不良”少女。其他念數學或物理學的男生,大多是害羞封閉沒個性的類型,因此,麥可除了在實驗室和導師課,就盡量跟他們劃清界線。但是,麥可也不跟文藝氣息的人往來,那些人講話引經據典,麥可因為聽不懂而退避三舍。他偏好往來的對象是可以帶他進工作室的電機工程學生、地理系學生、動物學系學生、人類學系學生(尤其是那些已經在奇怪地區蹲過田野的)。麥可認識很多人,但是沒有比較親近的朋友。他稱不上受歡迎,但是頗出名,他時常被談論,頗有辦法,但有一些討人厭。

在牛津讀書的第二年接近尾聲時,麥可得知母親將不久人世,他正試圖接受這個事實,同時卻在間酒吧聽見旁人稱一個念牛津瑪格麗特夫人學堂(Lady Margaret Hall)的女生“不純潔”,他們用“不純潔”這個詞時充滿肯定,彷彿這是一種經過客觀判定的精確類別, 這女孩名叫梅西‧法爾莫(Maisie Farmer),她的鄉下名字加上旁人對她的形容,引發麥可的聯想,他想到一個大方的健壯姑娘,身上沾滿肥料的跨坐在牽引機上――然後就不再想了。學期結束時,麥可返家,母親去逝,整個夏天就在家裡與父親一同悼念、厭煩、麻木無言中過了,他們父子從未聊過彼此的感受,這時更是失去了溝通的語言。有一回,麥可看見父親在屋外花叢中深埋著頭檢視玫瑰,從那顫抖的肩膀,麥可發現原來父親在哭泣,他感覺困窘,不,簡直是嚇壞了,根本沒想到要走到父親身邊。另一個難以克服的溝通障礙,是麥可知道母親的婚外情,但是不清楚父親知不知情(他猜不知情)。

麥可在九月回到牛津,在環繞一個花園排列成半月形的破舊維多利亞式街區――公園鎮,租了個三樓房間。他每天走路去物理大樓上課,都必須走大學公園旁的狹窄巷道,經過那個“不純潔”女生念的學院前門,某天早晨,他一時興起,漫步到裡頭,從門房那裡證實那個叫梅西‧法爾莫的女孩確實存在。同一周內他又打聽到梅西是三年級學生,主修英文,然而,這些訊息沒有讓他失去興趣。麥可對她好奇了一兩天,接著工作和其他事情讓他又忘了梅西。直到十月底,麥可的一個朋友才在自然史博物館前把他介紹給梅西與另一個女生。

麥可起初有些失望,因為梅西和他想像的不同。梅西身材嬌小,簡直弱不禁風,有著深色眼睛、淡淡眉毛,非常漂亮,她說話聲音美妙、帶著點東倫敦腔,這在當時大學女生中是很罕見的。麥可回應梅西的詢問,說出自己的主修科目,梅西聽了臉色一沉,不久就與友人一同走開。兩天後,麥可碰巧遇上落單的梅西,便邀她一起去喝點東西,麥可句子都還沒說完,梅西就迅速的回絕,然而,麥可沒有感到意外,只對自己的自信程度感到驚訝。至於梅西,她看到的是什麼?是一個身材結實、看起來像會計師的認真傢伙,打著領帶(當時是1967年!),短髮旁分,還有要命的細節――外套胸口夾了一枝筆,而且還念科學――不值得研究、傻子才念的東西。梅西禮貌性的道別然後走開,但是麥可又跟上去問她隔天是否有空,或者後天,或者週末。梅西一連否決三次,於是,麥可機靈的說:「那『總有一天』有空嗎?」,梅西讓麥可的契而不捨給逗笑了,幾乎就要改變心意,但是她還是回道:「『沒有一天』會有空吧,你『沒有一天』行嗎?」,麥可回答:「那時候我沒空。」梅西又笑了,用她小巧像孩子的拳頭,在麥可胸襟上輕搥了嬌嗔的一拳,然後掉頭就走,留下麥可想著跟梅西之間有機會,認為梅西有幽默感,而自己遲早能讓梅西改變心意。

果真,麥可終究使她改變心意了。有人告訴麥可,梅西對約翰‧彌爾頓(John Milton)特別感興趣。去了解約翰‧彌爾頓所屬的時代,並沒有花麥可多少時間,麥可念的學院裡有個欠他人情的文學系學生(麥可幫他弄到Cream樂團的演唱會門票),他幫麥可講解了一小時約翰‧彌爾頓,告訴他該讀什麼、該思考什麼問題。麥可讀了《可慕斯》(“Comus”),驚訝於內容的荒唐;他也看完《李希達》(“Lycidas”)、《力士參孫》(“Samson Agonistes”)和《幽思的人》(“Il Penseroso”),認為有些部份頗生硬和瑣碎;他比較喜歡《失樂園》,而且和多數讀者一樣,在撒旦跟上帝派閥之間比較喜歡前者。他,名為麥可‧比爾德之人,背下所有他讀來聰慧且尤其鏗鏘有力的段落;他也讀了別人告訴他有關鍵重要性的一篇傳記和四篇論文。所有的閱讀工作花了麥可整整一星期。麥可隨口向特爾街一家古書店詢問有沒有初版的《失樂園》,結果差點被店家趕出去,於是他找上一個親切的老師,這個老師熟知古書買賣,麥可向他透漏自己打算給個女孩好印象,要送她某種特別的禮物,老師指示他到柯芬園(Coven Garden),結果麥可花了半學期的學費買了本十八世紀出版的《論出版自由》(“Areopagitica”)。在從柯芬園回牛津的火車上,麥可快速閱覽過書,結果其中一頁裂成兩半,於是他用透明膠帶黏合。(譯注:以上提及的書籍都是John Milton的著作,其生卒年1608-1674)

後來,麥可又假裝和梅西不期而遇,他等了兩個半小時,才在梅西的學院門口碰上她,麥可問能不能至少讓他陪著走過公園,梅西沒有拒絕。梅西那時身穿來自軍隊剩餘物資的厚大衣,大衣裡面是黃色羊毛衫,配上黑色格子裙和有奇怪銀色扣環的漆皮鞋,看起來比麥可印象中更美。走著走著,麥可禮貌的問起梅西的課業內容,她像是遇到鄉巴佬一樣,解釋說自己在寫報告,內容關於一個叫彌爾頓的著名十七世紀英國詩人。麥可要梅西更具體說她的報告內容,她照做了,於是麥可冒昧提出一個內行見解,梅西感覺驚訝,又說了更多。麥可為了闡明梅西的一些論點,引述彌爾頓的詩句“他自早晨/墜落到中午”,梅西緊接著完成“中午到降露之夕”,麥可又說起彌爾頓的童年和英國內戰,同時確保自己語氣不要太武斷,他談及的內容,某些部份梅西沒聽過而有興趣了解,她對這個詩人的生平所知甚少,那個時代的情況令人意外的不在她研究範圍內,於是麥可把話題導回她熟悉的領域,兩人引述更多喜歡的句子,麥可問梅西讀過哪些研究彌爾頓的學術論文,梅西回答的其中一些麥可也讀過,於是他不急不徐的透露出來。麥可事先瀏覽過一個參考書目,所以他能談及的遠超過他的閱讀範圍。梅西比麥可還討厭《可慕斯》,所以麥可只為這作品稍作辯護,然後就容許自己被駁倒。

後來,麥可提及《論出版自由》,講起這個作品跟現代政治的關係,此時梅西終於停下腳步,她意味深長的問道,一個科學家對彌爾頓了解這麼多做什麼,麥可以為自己露出馬腳,於是假裝有點給冒犯,說自己對所有知識都有興趣,學科之間劃分的存在只是方便、是歷史發展的偶然造成、是保守舊習未革新,麥可運用一些從念人類學或動物學的朋友那學來的話,來說明這個論點。這時,梅西雖然對物理學話題沒興趣,還是用首度帶有感情的語氣問起關於麥可個人的事,她問麥可家鄉在哪,麥可說埃賽克斯(Essex),而梅西竟然也是!她來自清福德市(Chingford)!這下麥可終於走運了,他抓住這個機會,邀梅西改天一起吃飯,梅西答應了。

那個十一月的下午,有薄霧、有陽光,兩人沿著切維爾河(Cherwell)走在彩虹橋旁,對麥可來說可看作他走向第一段婚姻的開始。三天後,麥可帶梅西去蘭道夫飯店(Randolph Hotel)晚餐,那之前,他又花了整整一天研究彌爾頓,那時他已經知道自己要專門研究光的物理學,以光為名的詩自然吸引他,他背下了最後十幾行詩句。喝到第二瓶酒時,麥可開始對梅西說起詩句的哀婉動人之處,一個眼盲者悲嘆著永遠看不見的東西,然後頌揚想像力的救贖,麥可手裡拿著酒杯,越過漿過直挺的桌布,對梅西吟誦詩句,最後念道“天上的光啊/ 以一切力量照耀我的內心、我心懷/ 煥發,在其中種下眼睛,所有彼處雲霧/ 淨除消散,讓我能看見並訴說/ 關於凡人目光無法看見之物。”麥可看見此時梅西眼眶湧出淚水,於是從椅子下拿出禮物——一七三八年牛皮裝訂本的《論出版自由》,梅西深受感動。一週後,麥可違例待在梅西房裡,當天下午他才以熾燙的焊烙鐵替她修好的唱機放著《胡椒軍曹》(譯注:披頭四1967年的專輯《胡椒軍曹的寂寞芳心具樂部》),兩人終於成為情侶。麥可變得厭惡“不純潔”這個影射梅西是公有物的詞,然而,梅西就是比他認識過的所有女孩更大膽狂放,在做愛方面更大方、敢嘗試,而且很會做牛排腰子餡餅。麥可認為自己墜入愛河了。

追求梅西對麥可來說是不輕易罷休、高度策劃的事業,這帶給他滿足感,也是他成長的轉捩點,讓他知道只要自己花一個禮拜唸書,即使是再聰明的大三文科學生,也無法把他視同那些他念數學和物理的同學。事情已經不同於以往了。雖然麥可用一星期研究彌爾頓,看來簡直像個冒牌貨,但是閱讀的漫長過程,他自認沒有遇到任何稍微挑戰智力的內容,沒有像他每天課堂內容那樣的困難程度。去蘭道夫飯店的那星期,麥可在上里奇純量(Ricci Scalar),他終於搞懂廣義相對論如何運用里奇純量,至少,他認為自己已經領會這個了不起的方程式,這個理論不再抽象,變得可以直接感受。他可以感覺到物質如何扭曲時空的一體結構,感覺時空結構影響物體的運動,感覺重力如何由空間曲率產生。麥可能夠花半小時盯著力場方程式棘手的術語跟符號,然後體會到愛因斯坦口中方程式“無以侖比的美”,和馬克斯‧玻恩為何說它是“人類究竟自然最偉大的成就。”

麥可認為,要達到他對科學的領會,就像在做很重的心智舉重――第一次試舉不可能成功。他和同學每天朝九晚五的上課、做實驗,試圖掌握一些想像可及最困難的東西;那些文科生為了一週兩次的指導課才在中午起床,麥可猜想那些文科生課堂討論的東西,任何人只需要半顆腦袋就足以了解。他已經讀過四篇研究彌爾頓最佳的論文,他很,然而那些文科生卻自以為比他優越,不過是一些愛睡懶覺的傢伙,自己以前竟然怕他們,以後再也不會了,自從麥可贏得梅西的芳心,他在知識上就不再受到壓制。

多年後,麥可對一位香港的英文教授說起這個故事和他的結論,這位教授說:「可是,麥可,你搞錯重點了。如果你用九十首詩引誘九十個女孩,連續三學年,一星期一個,而且最後全部記得――我是說那些詩人,然後把你讀過的整合出一個美學綜述,你或許可以獲得一個英國文學學位,但是別假裝這很簡單。」

然而,在當年的麥可看來是很簡單。他在大學最後一年過得特別快樂,梅西也是。她說服麥可留長頭髮、把絨褲換成牛仔褲並且停止修理東西,修理東西並不酷,而他們變酷了,即使兩個人手頭都有點緊。麥可搬離公園鎮,在耶利哥(Jericho)找了一間小公寓房間和梅西同居。梅西的朋友們全都念文學和歷史,而這些人變成了麥可的朋友,他們比麥可其他的朋友風趣,當然也比較懶,此外,他們具有充分發展的享樂意識,像是覺得自己曾遭受虧待。麥可逐漸養成新的主張―關於財富分配、越南、巴黎的事件、緊接而來的革命、LSD,麥可認為LSD很重要,但是他拒絕服用。每當麥可聽見自己高談闊論,都完全無法被自己說服,因此,他對沒有人當他是騙子感到訝異。他曾經試過大麻,後來因為會影響他的記憶而非常討厭大麻。雖然經常有音樂咆哮、從濕軟紙杯裡喝爛酒的聚會,麥可和梅西的課業從未間斷。夏天到來,接著畢業考,然後,他們遲鈍的發現,一切都已經劃下句點,所有人都四散了。

麥可和梅西都拿到一級優等學位。麥可申請到薩西克斯大學(University of Sussex)的博士班,於是兩人在九月一起到布來頓(Brighton),想找地方搬過去住,他們找到薩西克斯丘陵地一個偏遠村莊的舊教區長宅邸,因為那裡的租金超過他們負擔範圍,在回牛津前,他們答應與一對念神學的夫妻檔分租,這對夫妻育有一對新生雙胞胎。清福德市的報紙登了一則報導,關於梅西這個地方上出身的勞工階層女孩“展翅高飛”,就是在這個居處“高處”的時候,為“支撐瓦解中的社會結構”,麥可和梅西決定結婚――不是因為結婚是保守作法,原因正好相反,是為了顯得特異、滑稽、裝模作樣引人發笑,他們無傷大雅的戲仿老派作風,就像是披頭四為他們轟動一時的唱片拍的宣傳照裡,身穿飾有流蘇的軍服一樣(譯注:《胡椒軍曹的寂寞芳心具樂部》專輯)。因為上述原因,這對新人沒有邀請雙方父母,甚至連通知都沒有。他們在牛津的戶籍登記處結婚,然後跟一群為這天聚集起來的友人一起在波特草原上喝醉。新時代已經來臨,這個傲慢、不講廉恥、給寵壞的世代,背棄了曾經參戰的父親們,因為父親們頭髮削短、條理井然、不關心搖滾樂,新世代就將他們排拒在外。受頒金十字勳章的(退休)中尉亨利‧比爾德,獨自住在寇諾頓的舊宅,直到他兒子離婚後才得知有這段婚姻。

那對念神學的夫婦名叫查理和阿曼達,姓吉布森,他們與當時的風潮蔚為對比 ,是信仰虔誠的知識份子,在劉易斯區(Lewes)一個學院唸書。吉布森夫婦的神,因其令人費解的愛或者出於懲罰,賜予他們兩個巨大的嬰孩,其尺寸和類型在1947年可以輕易搶走麥可的冠軍獎,這兩個嬰兒老是不睡覺、如出一轍的尖銳哭號也從不間歇,只要一個因為學步跌跤,另一個就會跟著哭起來,他們還協力產生瀰漫整個高雅宅邸的臭氣,那氣味就像爐子上的咖哩一樣具穿透性,彷彿辛辣咖哩蝦,但是難聞得像爛泥,讓人疑惑他們是否因特殊宗教原因必須遵守只吃鳥糞和貝類的戒律。

這時還年輕的麥可,在臥房裡演算公式,這個早期推演後來會導向他一生的志業――讓他一生不愁吃穿。麥可在耳朵裡塞吸墨紙揉成的紙團,此外,即使是在隆冬時節,也把窗戶開著。每當麥可下樓煮咖啡,就會在廚房遇見那對可說是處於水深火熱中的夫婦,他們因為睡眠不足、彼此厭惡,而帶著黑眼圈、暴躁易怒,他們把討人厭的日常工作平均分攤,其中包括祈禱和冥想。這個喬治王朝時期教區長宅邸寬闊的走廊和居住空間,給一大堆尖突的金屬和塑膠工具、現代育兒用具弄得毫無魅力可言。吉布森一家大小,沒有一個看起來對自己或彼此的存在感到愉快。怎麼可能愉快呢?麥可在心中偷偷對自己發誓,絕對不要成為一個父親。

至於梅西,她打消了以研究愛芙拉班(Aphra Behn)取得博士學位的念頭;她回絕了一個大學圖書館的工作,改領社會補助金。若是在另一個世紀,別人可能會把梅西當作有閒婦人,但在二十世紀她屬於“積極份子”。梅西讀遍了社會理論,參加由一群加州女性共同營運的團體,並且自行成立“工作坊”,這在當時是新興概念。即使在保守概念看來梅西不再“展翅高飛”,她的女性意識卻覺醒提昇了,不久,縱使麥可不願正視事實,不承認他閒話家常中有什麼微妙之處,梅西還是起而對抗張揚的父權,對抗她丈夫在賦予男性權力的社會建制衍生出的壓迫機制之中扮演的角色 。

梅西當時說,她就像穿過鏡子到了另一頭,所有東西都變得不同,她再也無法天真的滿足於現狀,這不是她要的,所以,麥可也不該滿足於現狀。於是,他們經過一番嚴肅的討論,做了一些調整。麥可在思考自己不應該做家事的理由時,可說是過份講理,他認為做家事讓自己感到無聊的程度高於梅西,但是他沒有說出口;他認為若只是洗幾個碗盤則無傷大雅。梅西和麥可討論到,他有一些非常根深蒂固的態度必須加以檢討改善,比如他不自覺的預設自己具有“中心性”;他與自我情感疏離;忽略了去聽、沒有聽見、沒有真真切切的聽到她說話;他沒有理解到父權體系在重大或日常事項都以男性為優先運作,對她不利,舉例來說:他能夠獨自到鎮上酒吧舒服的喝個小酒,她這麼做時卻難以避免當地居民的目光打量,那眼神彷彿當她是個蕩婦;他相信自己做的研究比較重要,認為自己客觀理性,但這些信念是未經檢驗的,他忽略了認識自己這個不可或缺的重要工作,忽略了世界上還有其他認識世界的方式,比如女性的方式,向來受他輕視;她的月經令他作嘔,這對身為女性的她來說是根本的侮辱,雖然他假裝沒這回事;兩人做愛時,盲目的扮演統治者和服從者姿態,其實是在模仿強暴,根本是自甘墮落。

數個月來經歷了許多晚的討論,麥可在那些晚上大多只是聽,然後在討論短暫休息時思考他的研究內容。在那段期間,麥可以徹底革新的角度思考了很多關於光量子的事情,然後,某一晚,雙胞胎如往常的吵醒了他和梅西,在黑暗中,兩人並肩躺在床上,她說要離開他。梅西說她已經想得很清楚,不想多做爭辯,她打算加入將成立於威爾斯中部多雨丘陵地的一個公社,永遠不想再回來了。她以麥可永遠無法理解的方式確信了,這就是她當前必須的發展方向,她感覺一定得堅持完成自我實現、堅持追尋她的過去和女性認同,這些她責無旁貸。麥可聽了,突然感覺到一股陌生的強烈情緒,這情緒使他喉嚨緊縮,無法抑制的從胸腔發出一聲抽噎,這聲音保證連隔牆的吉布森一家都聽得見,很容易錯認成一聲喊叫。麥可當時經歷的情緒,起初是高興和寬慰的混合,接著是種飄飄豁然的輕盈感,像是自由地從床單飛離,就要撞上天花板了,一時之間,所有的可能性都浮現眼前,他可以在任何自己高興的時間工作、可以邀請他在法爾默校區遇見的一些在圖書館外閒逛的女人回家、可以回歸不受檢視的自己、可以毫無罪惡感的擺脫掉梅西。這全部的可能性,使麥可臉頰滑落一滴充滿感激的眼淚,他同時迫不及待的希望梅西馬上消失,腦海閃過馬上說要載她去車站的念頭,但是劉易斯在凌晨三點並不發車、梅西也還沒打包行李。梅西聽見那聲抽噎,伸手打開床頭燈, 然後靠過去瞧麥可的臉,她看見麥可濕了眼眶,於是,她鄭重堅決的低聲說道:「麥可,我是不會接受情感勒索的,我不會,重複一遍,不會,因為情感受你操弄而留下來。」

大概不曾有如此容易解決婚姻吧!那夜之後不到一個星期,梅西就前往位在波厄斯郡(Powys)的公社農場,她在那裡和麥可互寄幾張明信片經過一年,然後,麥可收到了一張寄自印度某靜修所的明信片,梅西在那個靜修所又待了三年,她在靜修所期間的某日,欣然寄出了離婚文件,所有該簽名的部份都簽好了。麥可一直到二十六歲生日時才再度見到梅西,她頂著光頭、戴著鼻環現身。很多年後,麥可在梅西的葬禮上發表了演說。或許是因為他們兩人在舊教區長宅邸那段輕鬆的分手,造成麥可如此輕率的再婚、又再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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